他敢发誓,有几回自己真的听见了那群朝臣里,冒出了一两句讽笑声。
聚丰帝已经是高高在上、万人景仰的皇帝了,可是他却从来没有这么夜不安枕过。
原来不服气那崇尚无为而治的玉貔帝,对于国事都是一笑置之,既管辖不了皇亲们私下划地自治的乱象,对外亦无开疆辟土、征服四方蛮夷的雄心,所以他痛恨极了那个整日笑眯眯,只知兄友弟恭,舞文弄墨的玉貔帝,恨到非进一步取而代之不可!
他确信自己登基为皇之后,必定能以果断强悍的手腕一扫颓唐国势,能治理得百姓安居乐业,五谷丰登。
但是不管他再怎么做,黄河依旧年看溃堤,而且日渐严重。
到处有饥荒,有干旱,而他派去的臣子们个个无能,对这些事束手无策,百姓们也开始怨声载道。
在受不了听一批又一批的臣子轮番禀报一个又一个急待他解决处理的大事,聚丰帝开始学会了只听好听的话。
六年来,他当初雄霸天下的骄傲得意逐渐扭曲错乱,他开始发现杀人是多么爽一件事——
“把他给朕拉下去砍了!”
无论是谁,只要他袖子一挥,大喝一声,立时人头落地。
永远再也不会跟他唱反调,再也不能从那张乌鸦嘴里说出一个又一个的坏消息。
大兴王朝聚丰帝年代,渐渐腐臭败坏。
第六章
薇丹公主已不再梳辫子了。
她今年芳龄二十有二,虽是云英未嫁,待字闺中,却已经算得上是个“老姑娘”了。
六年前轰轰烈烈、震撼人心的毁容那一幕,已逐渐被人们淡忘。
大家现在只记得,薇丹公主雅鱼是个没有婚缘的长公主,无论谁家权贵或是哪国王子想来求亲,都只能碰一鼻子灰。
她并不特别美,也不特别艳,但据说只要看过她一眼的男人,都会情不自禁被她脸上那一抹淡淡厌世、倦然地凄美神韵给深深打动了。
雅鱼不理会人们的窃窃私语,她的日子过得很平淡,很宁静。
每天对她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在位于寝宫后头,那间私设的魂宫神龛前,亲自折花插瓶,备上三杯杏花茶,纤手拈起三柱清香,早晚在那三方牌位前上香膜拜祝祷。
一愿英灵天上安息。
二愿庇佑百姓平安。
三愿魂魄来入梦……
“太子,你一定还恨着我吧?”她素手拈着香,幽幽地凝视着那方书写着“大兴王朝独孤麒麟太子先灵”的牌位,证据温柔而忧伤。“你连一次都没到我梦里来,由此可见你是多么地恨我。可是就算你恨透了我,求求你还是让我再见你一面好吗?”
小朝将一篮子新鲜瓜果,轻手轻脚地摆放在神龛前的碟子上,闻言难掩忧心的望了公主一眼。
六看了,公主还是没法将麒麟太子遗忘。
那抹纤弱的身影立在神龛前,像是被遗忘在过去的一缕幽魂,始终找不到安息的角落。
小朝低下头,不禁又鼻酸了起来。
“公主,方才屠公公来过了。”半晌后,待雅鱼将香插入炉内,小朝才敢开口。
雅鱼神色平静。“来做什么?”
“屠公公带来了皇上的赏赐,有南方进贡的珍贵荔枝,还有东海的一百颗滚圆极品明珠。”
“送回去,我什么都不需要。”她淡淡地道。
“公主,可这是皇上的赏赐……”
她轻轻碰触麒麟太子的牌位,头也不回。“退回去。”
“是。”小朝叹了一口气,只得乖乖退下,吩咐人把这两项皇恩给送回。
再这样下去怎么好?
皇上的脾气不好,公主却屡屡冲撞他的意思,她们这些奴婢害怕极了,万一有天皇上再也受不了公主的违抗,愤然下旨重罚她怎么办?
虽然皇上心底对女儿存着一丝歉意,但是聚丰帝向来喜怒无常,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翻脸不认人;过去几年,死在皇上怒气下的大臣和宫人不知凡几,所有人都胆战着,害怕自己会是下一个冤死鬼。
“小朝。”雅鱼突然轻唤。
“是。”步出宫门的朝赶紧奔回来。
“东西就收着吧。”
“是!”小朝大喜过望,差点高兴到哭出来。
太好了,这样就不用担心皇上会迁怒于她们这些奴才了。
“昨儿个让你们送出宫外的粮食,可都送到老柳权胡同村长手上了?”
“是的,都置办妥当了,是奴婢亲自押送的。”小朝得意洋洋。“拿着公主的令牌,巡城守卫没人敢阻拦。”
“那就好。”雅鱼苍白的脸庞浮起一抹慰色。“现在外头的情况还好吗?”
小朝欲言又止。
“怎么了?”她柳眉轻蹙。
小朝低下头,难掩伤感的说:“回公主,外头的情况都不好,听说盗贼四起,各地诸侯都挟兵马自立为王,今年又逢大旱,京城里的百姓还勉强能馏口度日,可听说有些偏远乡城都开始易子而食了。”
易子而食?
雅鱼心口一酸,泪水几乎坠下,愤然道:“难道都没有人管吗?我记得往年朝廷都有在各城设立官仓,就是为了能在天灾发生之时,及时照顾百姓们的肚皮的温饱。”
“公主,今时不比往日啊。”小朝不敢胆大包天地批评当今朝政,只能吞吞吐吐地说,“奴婢只是听说……有些官员甚至开了官仓公开卖粮,趁乱世中饱私囊呢。”
“什么?”她睁大双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岂有此理!他们怎么能这样泯灭良心?御史呢?都没有御史弹劾吗?”
“我的公主呀,现在还有哪个御史敢开口说真话?”小朝再也忍不住的嚷道:“而且你都不知道,外头那些孤苦百姓都在议论呢,说国家就要亡了,皇上非但不惩治那些贪官恶吏,反而还因为他们时时献上的珍奇贡品而龙心大悦……”
“不、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雅鱼握紧了拳头,悲愤地低喊。“我去找父皇,我一定要告诉他——”
“公主,皇上不在宫里,他摆驾到骊山别宫去了。”
雅鱼一呆,身子微微颤抖,泪,终于疯狂落下。
这就是他用尽心机,不惜双手染血所抢来的天下……
案皇就像个争夺玩具的孩子般,一旦得到手,随即弃之如敝屉,却没想过他遗弃的是一整个国家,还有数以万计的百姓。
易子而食……这么重大可怕的罪孽,要几生几世才偿还得完?
“你下去吧,我累了。”她绝望而悲哀地道。
再也无语可问苍天……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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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已近黄昏,雅鱼倚着宫门,幽幽地望着远处亭台楼阁、朱墙绿瓦,渐渐被晚霞晕染成淡淡橘红。
皇城外,无数百姓家破人亡,而就算在这看来华丽庄严的皇城里,却也不知禁锢了多少生人和亡魂。
有多少梦在这里开始,又有多少梦在这里被断送?
她可以感觉自己也像朱墙一角的壁画,在凄风苦雨和斑驳岁月里,慢慢地消蚀褪色陷去。
她不怕老,不怕死,只怕就连死了之后也无颜见那个心心念念、魂萦梦系的“他”。
雅鱼顺着宫门缓缓坐了下来,靠着红木门梁,她闭上双眼,泪水默默滑落。
……是梦境吧?
隐隐约约、恍恍惚惚间,她陡然睁开了眼,看见了他——
斑大依旧,修长如故,黑发梳拢戴上白玉冠,英俊斑贵的容颜增添了几分迷人的沧桑,但长驻的笑意仿佛从他唇畔消失很久了。
他深邃黑眸冰冷而严厉,不发一语地注视着她。
是梦……他终于来入梦了……
她挣扎着想要看清楚他,胸口涌现灼热悸动,喉头去像被紧紧掐住了,她没有办法发出任何一个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