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白蔹一阵冷一阵热,听着他的问话,答不出来。
荣轻然低下头,云淡风轻地道:“皇兄不放心我,派你来保护?”
白蔹咬咬牙,答:“是。”
他立刻笑了,笑声清淡,听不出情绪,“你明知道不是。”他说话间月兑下自己的外袍向后轻轻一抛,刚刚好落在白蔹身上,柔软的丝袍滑落,覆盖住白蔹凌乱的衣服,血染的胸口和肩膀。
荣轻然回头看了一眼,见白蔹正低着头要把袍子裹紧,他却忽然看到衣服和血迹掩盖下,她身上竟是大片的绷带,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雪白,映在眼里,满满的暗红。
他的心口微微一窒。
白蔹——武功高强如她,聪明敏捷如她——竟会连续身受重伤?!
那么,在沙漠里体力不支以至昏倒,是因为身上那些包裹住的伤口?
她从六年前那日失踪后再次出现起,就日日夜夜明明暗暗跟在他身边。白蔹,竟能被秋翎那样的组织看重,派来跟随皇子,又怎么会是泛泛之辈?
秋翎是存在已久的朝廷暗部,伴随先皇的建功立业而悄然诞生,是皇帝黑暗中的一双眼,冷静敏锐地观察天下,朝堂之内,江湖之上,如有不轨,则可立刻诛之,有先斩后奏之权。秋翎存在几十年,每时每刻都在吸收新鲜血液,培育新的成员,旧的秋翎成员有的死于任务,有的死于暗杀,一旦失去一个,便立刻有新的人补上。八年前,白蔹才仅仅十四岁,那夜她独自走失,失踪了整整五个月,五个月后,突然再次出现在王府门口。那时起,荣轻然便知道,白蔹,不再是白蔹。
她已是秋翎的人。
他们这一辈的皇子,先皇在世时暗中吩咐秋翎首领选择合适人选安排在他们身边,以作保护。
那年他十五岁。白蔹十四岁。
明明是最要好的玩伴,最喜欢的女孩,甚至想要娶做王妃的人,一夜之间,带着命令和任务回到他身边。
不只是保护。荣轻然清楚地知道,保护只是次要的,甚至是表面上的,实际上是监视。连皇子都不会例外,如有不轨,立刻诛之!
先皇驾崩后,秋翎内部几经变革,但白蔹一直没有离去。二哥荣蓝宣登基为帝,也没有撤回命令。白蔹一直在他身边,他没有责骂,也没有赶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也许就会突然接到命令,挥剑杀了他。
白蔹,就是这样的存在啊。
单纯的感情,许下的诺言,少年时候的欢笑和情意,比不过几个月的改变,比不过秋翎的一句命令。
她就这么简单干脆地——背叛了他。
这些年,寸步不离。
丙然应照了当初他希望的那样——互相陪伴着不离不弃。
可是这样的陪伴,不是感情,不是爱恋,只是奉命完成的监视。
荣轻然背对着她无声地笑。
既然她愿监视,那就随她监视下去吧。既然皇兄对他始终不甚信任,也随他去吧。他能做的,只有暂时逃离开那片肃穆的皇城,来到遥远的蓝天白云下,让皇兄安心,让所有人安心。
让自己也安心。
荣轻然笑出声来,声音清淡悦耳,像清风中流淌的涓涓溪水。
他垂了垂眼睫,没有再去看身后的白蔹,理一理衣袖,迈步离去。
第4章(1)
寒冬腊月。
月在头顶,泛着皎洁却冰冷的光。路旁排排树木干枯地挺立,枝条上犹存积雪。凛冽的风呼啦啦吹着,卷起地上夹杂着灰尘的碎雪,迷蒙了赶车人的视线。
这条宽阔的街道上,各家各户紧闭门窗,抵御这样凛冽的寒冷。本已是清冷的景象,因那街的彼端突然而起的车轮声更显得空荡寂静。不疾不徐驶来的是辆镶金带玉的马车,车不大,轻盈小巧,贵气逼人。这样一辆马车,不是皇亲国戚,也是达官贵人,不知为何竟在这么寒冷的冬夜里行走。
跋车是是个精干的中年人,这样的夜里也不见一丝疲色,他扬了扬鞭,略回过头向车里的人说:“殿下,廉王爷给您的珠子您戴上了吗?”
车里有个女乃声女乃气的可爱声音笑着回答:“当然没有啦。”
跋车人弯出一丝暖意的笑痕,“殿下真聪明,再不用奴才叮嘱了。”
车里的人笑声稚气而轻快,声音极好听,带着浓浓的女乃香,“祈叔叔,你不用担心,我知道廉王爷不喜欢我,他给的珠子里有毒。”
跋车人再一扬马鞭,眼神很淡,但极其清明,“殿下明白就好,但这样的话千万不要对别人说。还有,我是奴才,殿下不要尊称,叫奴才名字就好。”
车里的人笑着不说话,并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立刻反驳他。祈勋微一扬眉,他就是欣赏四皇子这一点!车里的荣轻然放下小暖炉,小手轻轻撩开车窗上的棉帐,向外看了看。车外寒风刺骨,好一番凄凉。
马车仍旧不疾不徐地走,完全不在意天气如何。
荣轻然忽然轻轻叫了一声:“停一下!”
祈勋立刻停下马车,回头去看,“殿下,怎么了?”
荣轻然从车窗里微微探出头,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他向车后望着,抬手指了一下,说:“祈叔叔,树后面有个人,我们过去看看。”
祈勋稍微停顿了一瞬,点了点头。他就是欣赏四皇子这一点,这几年他说了无数次不能叫叔叔,小孩子笑着从不反驳,但下一次,他还是照叫不误。而他叫了,并不代表真的把你当成叔叔,他对你好,但要做什么的时候,命令从来都是干脆直接。就像现在,小孩子并没有因为他是“叔叔”而问他可不可以过去看看,是直接命令说“咱们去看看”。祈勋笑了,依言调转马头,停在那棵苍冷的大树前。
荣轻然打开车门,祈勋伸手一抱,将他抱下车来。小轻然里面穿着红彤彤的棉袍,外面披了一件雪白的貂皮,领处一圈柔软的绒毛,衬在小轻然脸侧,更显得玲珑好看。他大眼睛眨了眨,向前走了几步,祈勋跟在他身边,手臂若有若无地环在他的周围。
树旁蜷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脸上尽是污迹,露出的点点皮肤也已显出垂死的青白。
荣轻然蹲,毫不嫌弃地伸出粉粉白白的小手碰了碰那孩子的脸颊,一片冰冷,被人碰触,那孩子毫无反应,像是已经死去了。
祈勋俯身将蹲着的荣轻然整个抱起来,“殿下。”他没有说什么。
荣轻然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看着祈勋,轻声说:“祈叔叔,她快死了,把她一起带回去吧。”
“殿下,皇上不会允许的。”
“没关系,”荣轻然浅浅笑了,白玉般的脸颊上漾出两个小酒窝,“父皇最疼我了,我去求他,他会答应的。”
祈勋没有再说什么,把荣轻然抱回车里,拿出一件宽大的棉衣,将地上的孩子一裹,也放进车里,马车便又咕噜咕噜在这凄凉的街上继续前行。
荣轻然这一年八岁,小脸圆圆,眉目含笑,走起来还是晃晃荡荡,爹娘和各位兄长都爱他爱得不得了,恨不得捧在手心里,含在嘴巴里。小轻然带回一个快要冻死的小乞丐,回来洗干净后发现是个女女圭女圭,他便央求着父皇让女女圭女圭留下来给他当侍女,陪他玩。皇上宠他,便将这不足挂齿的小事答应下来。从此后,小轻然似乎也不那么疯玩疯闹了,有时竟还能在书房里一坐一个下午。皇上和各位皇兄自然高兴。
年少的时光过得总是很快,轻然长到十岁,越发的光彩灼人,还带着童年的稚气,但已有少年的清俊。捡回来的女娃一直在他宫里,说是侍女,不如说是玩伴。小泵娘安安静静的不怎么说话,却和这调皮的四皇子极谈得来。女娃父母双亡,也没个名字,荣轻然便笑眯眯地给她起名叫做白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