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苏绣,他已经算得上是第一流的鉴赏名家了,就连颜如意仅存在世上的绣画他也全数看过,现下却看不出颜如意的真迹,他当感挫败。
“怪不得你!”西门煚觑了一眼元福,撇起嘴。“仿得这么相似,就算不是颜如意本人,也必定是她的得意弟子。”
元福愣住。“爷——您是怎么看出这幅绣画不是——”
“针法太跳月兑了。”西门煚手一挥,阻断了元福的话。“颜如意晚期的作品内敛成熟,这幅绣画的针法虽然极力想呈现沉稳的调性,却掩不住轻盈活泼的本质,明显的是一名年轻女子所做。”他淡淡地分析。
听到爷这一番解析,元福打结的眉头稍稍舒开了些。“可是……也许这是颜如意年轻时候的作品——”
“元福,你忘了六年前在汴梁街上见到的那名女子?”
元福的目光闪神了一阵,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啊”地一声——“那个年轻女子,难道她真的是──”
“无论颜如意的年岁如何,喔个人的根本性子不会变,再怎么伪装也有迹可寻,针法和用色反映了性格,用色可以细仿,惟有针法疏密厚薄、千万丝缕-总有漏洞可寻。”
元福张大嘴巴,听得一愣一愣,心底着实佩服!
这就是他的爷,外传冷酷无情、嚣狂霸气的西门煚。只有元福最清楚,他的爷是举世无双的通才,就连绣画真伪,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把这个女子找出来!”西门煚突然道,矜淡的语调,深沉的目光却灼亮慑人。
“爷?”
“找出她,预备献给刘后的寿礼。”西门煚道。
“是。”元福听明白了。他知道爷交代下来的事,总有理由。
退出去前,元福想起等在院外的丁月香。
“爷,丁庄主还等在外头………”
“我累了,有事过后再说。”西门煚转身,大步踏出书房。
元福不以为意。太多人想亲见爷一面,通常会遭到回绝,丁月香不是第一个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收起丁月香的绣卷,元福拿着绣画、掩上房门退出书房,回到前院送客。
★★★
阮孅孅倚在水榭窗台前,专注凝神地端视着拿在手上的绣画,白皙的手指轻轻抚过缤纷的画面,她低低叹息,疲倦的容颜上有一丝满足的欢愉。
“孅孅?这可是最后一幅了?”春碧推开房门走进来,看到孅孅手上的绣画,她边走着边问。
“嗯,同隆三爷说好的,就只差这一幅了。”孅孅回眸一笑,清灵明美的眸子,荡漾出一片水光。
春碧咧开嘴,她喜欢孅孅,在这妓院里头,就连最美的花魁姑娘也不能教她百看不腻,只有孅孅,她清纯不作做、自然的娇媚才是最吸引人的特质。
孅孅来到天香院已经五年了。
小女孩娇女敕的容颜日渐妩媚,像一朵清晨初绽的蓓蕾般楚楚诱人,无怪乎打从三年前起,鸨嬷嬷就急着让她梳弄(注一)。
要不是孅孅会刺绣这项绝活儿,试问在这天香院里头有点儿姿色的,谁能逃得过鸨嬷嬷的魔掌?何况是漂亮得会让男人想入非非的孅孅?
她该一直藏在深闺安养的。
春碧想,如果她是个男人,见了孅孅肯定把持不住,偏偏妓院这么复杂的地方,为了一个女人,弄出人命来是常常有的事。
鸨嬷嬷要是够聪明,就该做件好事替孅孅找户好人家,否则恐怕要惹上麻烦。
不过春碧明白,鸨嬷嬷是绝对不会做蚀本生意的。就算有大爷不惜倾家荡产,把白花花的银钞往天香院里倒,鸨嬷嬷恐怕也不会放人。
原因也是出在孅孅会刺绣这项绝活儿上。
孅孅竟然能以假乱真,仿效当年“如意绣坊”的坊主颜如意的针法,唯妙唯肖的程度,就连当今顶尖的绣画鉴赏家也分辨不出真假。
这些年来鸨嬷嬷利用相熟的关系,让孅孅的伪绣流入苏绣市场,着实赚了一大笔钱,就算孅孅一辈子不梳弄,她替鸨嬷嬷赚的钱,也比天香院的当家花魁还要多上无数倍!
“昨晚妳又连夜赶工了?”春碧问,她瞧见了孅孅睑上的倦容。
孅孅摇头微笑。“不打紧的,妳知道我喜欢刺绣,只要喜欢,就不怕累了。”
她明白春碧关心她。
“可是这工作挺伤眼力,一会儿我出去了,妳快点休息吧!”春碧道。
“我知道。”孅孅点头,温柔地微笑。
得到孅孅的允诺,春碧放了心,拿走孅孅手中的绣画,收妥了藏在怀里,这才推开房门出去。
孅孅坐在窗前,倚着栏杆,凝视水波荡漾,她叹了口气。
当初会答应鸨嬷嬷仿效师父的手艺,绣制鸟画,是因为想利用此招引出师父,师父若还在人世,不会不知道这绣画出自她的手艺。
孅孅没告诉鸭嬷嬷的是,当年师父的嫡传弟子只有自己一个人。
“如意绣坊”里其它绣工,师父只指点一、二,没有从头传授。她老人家毕生的精华,都只在她一个人身上了。
想起师父,孅孅就无限的伤感……何时还能再见到师父呢?如果师父一直不肯现身呢?
每回一想到毁于大火的“如意绣纺”,无限的难过就紧紧揪住孅孅的心口。她有个愿望,总有一天要恢复“如意绣坊”,传承师父的志趣。
于是,从一年前起,她就要求春碧姐偷偷地替她把绣画拿到隆三爷处寄卖。
这批绣品她以化名的方式出售,不再打着师父的名号,却以师父最爱的“芝兰”当化名,以感怀师父的恩德。
之所以会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她伪造师父的那批绣画,出售所得的价钱鸨嬷嬷不曾给她分毫,而她急着攒一笔钱赎身离,还要有足够的钱让她重建绣坊,于是她只能利用夜晚的时刻加工赶画,能多挣得一分钱,重建绣坊的希望就多了一分。
“孅孅。”鸨母忽然推门进来,打断孅孅的沉思。
“嬷嬷?有事吗?”孅孅慌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迎接鸨嬷嬷。
“坐下吧!”鸨母笑吟吟地拉着孅孅的手,在临水边的窗子旁坐下。“我来是有事儿同妳商量。”
“是不是又有人要订绣画了?”孅孅问。
“不是!”鸨母笑道:“最近我挡了几幅订货,主要是让妳好好歇歇,养养身。”
孅孅睑上的笑容尽褪去,她试探着问:“嬷嬷,我可以工作的,您不必推掉——”
“唉,我说妳该歇歇-妳就只管安下心!”鸨母打断孅孅的话,继续往下说:“是这样的,正巧今天李员外的公子来了,嬷嬷我仔细替妳端详了好久,这李公子长得一表人才,不但气宇轩昂、而且风度翩翩………”
鸨嬷嬷又说了一大串话,全夸奖这个李公子的话,可孅孅一点儿也不信。要当真像鸨嬷嬷形容得这么好,这样的人又怎么会上妓院这种地方来?
孅孅边听边觉上立不安,她好怕鸨嬷嬷又跟她提梳弄的事!
上一回鸭嬷嬷跟她提那档事时,被她断然拒绝,因为这样,鸨嬷嬷气得好久不同她说话,她虽然乐得清闲,却明白鸨嬷嬷早晚会再同她提上一回,可想而知,下一回鸨嬷嬷是绝对不会由着她了!
“孅孅?孅孅?我同妳说话,妳有没有在听?”鸨母皱起眉头,抬起掐着丝巾的手,在孅孅失神的两眼前晃了几下。
“啊,嬷嬷………”孅孅回过神,灵机一动,笑着同鸨嬷嬷说:“我昨夜没睡好,谢谢嬷嬷体谅孅孅,那我现下就上床歇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