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
“威廉·戴尔蒙的家属?”
“有!”珍珠悚然回神,泪眼模糊地看着一名中年女医生拿着资料在喊着她的名字,她赶快站起来跑过去。
“妳是戴尔蒙先生的……”
“妻子。”珍珠立即回答。
“请跟我来。”
☆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知道自己正笔直的、不断的往下掉,似乎要落入万丈深渊的炼狱里——
吓!
脸上布满汗珠,威廉在猛然张眼的第一个动作便是想举手揩汗,但是下一秒便发现自己竟然没了右臂、只剩下空荡荡的袖口。他难以置信地想要大声哀嚎,脸部肌肉却因为牵动而疼痛。
“威廉?”累得坐在床边打盹的珍珠被他吓醒,急忙按下呼救铃。
“太好了,你醒了!”又哭又笑的,珍珠般的泪水布满她瘦削不少的双颊,神情虽然憔悴却又双眼发亮。“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手……”因为虚弱和干哑,他的嗓音听起来非常的刺耳,仿佛在金属板面上刮过。“我的手……手?”
珍珠第一次看见他这么张皇失措,像个无助的孩子。
威廉想用双臂撑起身子,但那是不可能的事,他的右臂落空,大片灼伤并上药缠裹绷带的左臂,也因为体力尚未恢复,使他整个人重重往后摔回床上。
“小心!”珍珠根本来不及扶他,就见他痛得狠狠吸气,却仍然无法控制地申吟出声,然后全身开始抖动。
“糟了。”及时赶到的医护人员立即展开救治。“他在痉挛,快准备镇静剂注射。”
威廉仍不断嘶声的说:“手,我的手——”
珍珠见状含泪的捂住嘴,不敢发出哭声.
威廉发现他的右臂被截肢便反应如此激烈,如果他知道——
“不要碰我!”令人难以想象的,昏迷数日至今才清醒的威廉,尚有体力反抗拿着针头靠近的医护人员。“我的手……不要!”
威廉出乎意料蛇激烈反抗让霍读人员又是好一阵子的手忙脚乱。
“威廉!”珍珠再也看不下去,她冲上前去,请医护人员让位,让他们夫妻俩沟通。“你的手……那不重要,你人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你听到了吗?”
她死命抱住陷入半疯狂状态的他,迭声的喊,似乎总算被他听进耳中,激烈的反抗渐渐缓和下来。
“戴尔蒙太太,妳最好要有心理准备。”稍后,主治医生严肃的告诉她,“病人短期内恐怕无法接受自己身体残缺的事实,或许他会很沮丧,或许他会迁怒,对妳大发脾气,或许他会封闭自己,拒绝任何人的关心……有些病人还会出现创伤症候群,性格大变……但不管是什么样的情况,家人都要有极大的耐心去包容他。”
“是,我知道。”她的威廉、她的丈夫,这辈子深爱的男人啊!她怎么会没有耐心呢?她重重许下承诺:爱,就是恒久忍耐……
“走开!”
如同医生所说的,自从威廉清醒后,原先的沉稳温和脾气不复存在,珍珠还没走到房门口,便听见新上任的特别看护的哭泣声,夹杂在他那一大串难听的咒骂里。
“糟糕!”珍珠暗叫不妙,拎着外出购物的袋子,三步并作两步的推门而入,恰巧里头也有人要冲出来,和她撞个正着。
“戴尔蒙太太?”第9号特别看护的一双眼红通通的,颊上还有泪痕。“对不起,我不做了!他太可怕了,刚刚还威胁要杀掉我,诅咒我不得好死。我不要这样受他的气!”
“别这样,史密思小姐,我可以再给妳加薪。”忙了一整天,珍珠累到极点,却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慰留看护小姐。“妳也知道我先生才遭到严重的创伤,脾气难免不好——”
“妳怎么还在这里?”一只水杯“咻”地砸了过来,再一次吓坏特别看护。
“等等——”这回珍珠是真的留不住人了。
送走落荒而逃的看护,珍珠返回病房里,关上门后便忍不住说:“威廉,你就不能稍微控制一下自己的脾气吗?我现在恐怕已经请不到任何看护了。”
珍珠原本的好脾气,近来快被这暴怒的男人给消磨殆尽了。
自灾难发生至今,美国仍维持高度警戒状态,大众交通运输的管制出奇的严格。
珍珠是很想立即带威廉回普罗旺斯,偏偏他的伤势比想象中来得严重,除了客观形势之外,医生也建议短时间内威廉不宜远行,于是出院后,她立即就近租了一间小鲍寓,一边照顾他,一边还得跟在法国的老夫人保持联络,心中更是挂念两个孩子……
说珍珠是一根蜡烛三头烧也不为过。
其中,最令她伤脑筋的,便是脾气日益火爆、意志日益消沉的威廉了。
在这场旷世浩劫里,威廉是少数侥幸存活下来的幸运儿——据说他在成堆的瓦砾里被警犬发现、掘出时,已是脸黑唇紫,只剩下一口气在,加上右手还被重物压住,只得当场截肢才将他顺利救出。
其实,珍珠觉得威廉就算少了条右臂,也无损于他的魅力与沉稳,对日常生活也不至于造成太大的影响,可威廉并不这么想。
“少了一只手的人是我、不是妳,妳怎能明白我的痛苦?叫看护来能干嘛?看医生又有什么用?难道他们可以变出一条手臂给我吗?”说到激动处,威廉更是对珍珠咆哮着。“还有,看看我这张脸——这张像钟楼怪人的鬼脸!”
除了右臂当场被截肢,威廉原本英挺的容貌,被数不清大大小小邦裂的伤口盘踞其上,再加上现场斑温烧灼下,造成不少或深或浅的灼伤,又出血又流脓,皮肤与肌肉急遽收缩、翻张、纠结,使他的五官彻底扭曲、变形,连到医院做复诊及肌肉伸张复健时,看诊的医护人员也不敢多看一眼。
这让威廉在沮丧于被截肢之余,更是偏激又气愤,认定每个人都在怕他、嫌恶他。
他丧失了对人的信心,犹如身置陷阱的困兽,对每个人大声咆哮,不仅仅是示威,更是悲愤的宣泄,同时也是警告,不许任何人接近他。
“这些都治得好的。只要你的伤势再好一点,就可以去做义肢、去整容——”
“好噁心,我才不要在身上弄什么假手!”威廉高声反驳着,“而且妳骗我!我自己很清楚,这张丑脸就算动手术也无法还原——不,甚至连普通的标准也达不到吧?”他的表情狰狞异常。
“你怎么知道——”珍珠不觉月兑口而出,旋即用小手捂嘴,心虚得垂下小脸。
“哼!”连她也不敢看向自己了吗?又遑论其它人!威廉冷笑地看她回避的小动作。
医术再发达,终有做不到的事。一度灼伤发红,二度灼伤伤及皮下组织,起水泡流脓,三度灼伤感觉神经坏死,皮肉亦会溃烂,就算是动了整型手术,还是会留下疤痕。
如果不是在这场灾变中受伤,威廉或许不至于那么怨天尤人吧?想想也是,换作任何人都应该会有这样的反应吧?
将心比心,珍珠按捺住被他怒火波及的委屈,忍气吞声的陪伴威廉,哄着他上医院去做复诊,然后夜复一夜只敢站在房门口,不敢真的进去陪伴他,以免伤及他的自尊,只敢偷偷的、默默的掉泪……
这场飞来的横祸,折磨的不只是他,还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