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约二十余岁,面若芙蓉,瞳若点漆,唇似桃色,浑身朝气蓬勃,教人看了精神一振。
正在清理桌面的豆腐铺老板,轻诧道:“冬故,中午妳不是该在……”
阮冬故笑着将饭桶交给他,同时推他入铺,避免太阳直接的荼毒。
“大老爷上花楼,我就趁空回来吃饭。”见他拢聚眉心,她失笑:“一郎哥,不碍事的啦,我也不是十五、六岁的小泵娘,明白官场生态……就是这样了。大老爷嫌我唠叨,换了跟班,我回来帮帮忙。现在七月天,你挨不得晒的,怀宁呢?”
“他在后头做豆腐……冬故,妳先吃饭吧。”他取来碗筷,看着她拿过抹布清桌子,顺便力大无穷单手扛起豆腐汤桶。
凤宁豆腐铺位在巷口,地段马虎,铺子过小,平常以卖家常豆腐、豆腐汤为主,旁有大树遮凉。铺子刚开张时,她与怀宁还连夜做了遮阳棚子,全是为了他偏弱的身体……凤一郎下意识地抚过银发,微笑上前。
阮冬故搬张凳子坐下,笑着接过尖尖满满的白饭,白饭上淋着碎豆腐……视若无睹视若无睹,反正有饭吃,她就心满意足了。
凤一郎走进铺子,取出酱菜。一名俊脸黑肤的青年从布帘后走出,她热情叫道:“怀宁,吃饭了!”
他看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怀宁话少,她是明白的。这间铺子几乎是一郎哥跟怀宁的积蓄撑起的,她帮的忙有限,这让她很心虚耶。
她每个月有薪俸,但全教她花光光了,对铺子一点贡献也没有……
“怎么了?”凤一郎放上几碟酱菜,任她吃个饱。
她模模鼻子,不好意思地笑道:
“一郎哥,我是在想,我好像一直是吃闲饭的,全仰仗你跟怀宁养活我。”
“知道就好。”怀宁接过凤一郎盛好的饭,坐在她面前埋头就吃。
“兄弟养妹子是理所当然。”凤一郎含笑入坐,看着他俩相互抢菜吃,不由得笑道:“小时候你们每次吃饭,一定抢菜抢到打起来,那时我总觉得奇怪,明明阮府不缺一口饭的,你们到底在抢什么呢?”思及幼年回忆,他神色充满怀念。
阮冬故将他的表情收入眼底,柔声笑道:
“我跟怀宁愈打感情愈好,是不?怀宁。”
“不是。”怀宁头也不抬。
“那你老跟我抢菜做什么?”她一头雾水。
“不知道。”继续埋头吃。
凤一郎摇头轻笑,忽然想起一事,道:
“对了,下个月,程七跟他几个手下会过来跟咱们会合,一块上山扫坟。”山上立的是燕门关牺牲战士的衣冠冢。曾是冬故部属的程七等人,现今在邻县生活,程七几个手下在做小买卖,程七本人则跟冬故一样,在邻县当小亲随。
她闻言,神色微柔,点头:“我会记住的。”
凤一郎知她感伤不会太久,遂举筷用饭。过了一会儿,他聊道:
“冬故,县府里可有棘手的案子?”
阮冬故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还好,都是我应付得了的事,不必麻烦到一郎哥。”
“可有得罪到人?”
她心虚扮了个鬼脸,很无辜地注视他:
“一郎哥,我都二十多了,做事不算莽撞了。我发誓,我绝没有刻意得罪人……”见他默默瞅着她,她只好坦承:“再过半年大老爷就要回乡了。在他离任前,必须完缴钱粮,县内百姓除非穷困到没有饭吃,否则该缴纳的绝不会漏缴,县府不该将多余的费用转嫁到百姓身上。”
所以,跟县衙的人有了嫌隙吗?凤一郎自幼看着她长大,自然明白她的脾气。
新旧县令交替,离职县令须完成任内该做的事,催科正是最重要的一环,同时也是县令捞油水的最后机会。
新县令通常会带大批亲信赴任,原本待在县里的半公门中人,只有两条路,一是离去,一是被留任,要留任就得馈赠上级,馈赠的金额全来自于民脂民膏。
这种县府的你争我夺,跟朝堂之间勾心斗角,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玩的筹码没有那么庞大,也不会玩出人命来——他观望了几个月,县府公门里的官员,了不起私欲重些,还不到置人于死的地步。
“一郎哥,我有一事不解。”
凤一郎回神,温柔笑道:“妳但问无妨。”
“早在一个多月前,我就在县府里看见京师分发各县的邸报,东方非已辞官择地而居,照说,他早该来了,为何始终不见他身影?”
凤一郎闻言,含糊地回答:“这个……也许,他临时有事吧。”
她想了想,点头同意。
“一郎哥说得是。他是大忙人,临时有事也不必意外。”
“冬故,妳该明白东方非的性子。他一诺千金,但性喜挑战,如果他遇上了其他……”
“一郎哥,你是暗示我,我等不到他,是因为他另外找到挑战,不把我当回事了?”
凤一郎不敢看她,轻应一声。
她面容没有丝毫的愤怒,只是笑道:
“没有关系。如果他真是留在某地寻乐子,那我只希望他别玩出人命就好。”
这样的答复爽快又毫不留恋,令凤一郎轻蹙眉心。有时候,他想问冬故,在她心目中,到底放了多少情给东方非?
看见有妇人自巷口拐进来,他连忙起身,招呼道:
“大婶买豆腐吗?”他一头银发,肤白蓝瞳,初开豆腐铺,半个月没人也是常事。最后由怀宁站在铺前买卖,日子一久,街坊察觉他的白发无害,便开始有人跟他聊天买豆腐了。
那大婶应了声,直看着努力扒饭的阮冬故。
凤一郎顺着她的目光,再笑问:“大婶,买豆腐吗?要几块呢?”
“我打巷口经过,看见这小鲍子吃得好痛快。这小鲍子是吃什么豆腐,能不能介绍一下?”
她很爽快地笑:“我不是吃豆腐,我是吃隔壁巷口饭铺的饭,真的很好吃。”
饼了一会儿,妇人眉开眼笑地离去——
阮冬故正要再盛一碗饭,忽地瞥见怀宁目露凶光,而一郎哥则是叹了口气。
她慢了半拍才想起——
“她是来买豆腐的耶,怎么跑去买饭了?”糟,她是不是拖垮铺子的生意了?
“不怪妳。”凤一郎无奈道。冬故吃起饭来心满意足,任谁看了都以为她吃的是人间美味。
怀宁蓦地起身,回到铺里拿出大碗,勺了豆腐汤用力摆在她面前。
“吃!”
“……怀宁,我很讨厌单吃豆腐的……”她抗议。豆腐软软稀稀凉凉,完全没有饱月复的感觉,她会哭的。
怀宁从铺下踢出带鞘长剑,瞪着她,威胁道:
“吃不吃?”
好吧,刚才她丢了一笔生意,理当弥补的。她不太情愿地接过汤匙,咕哝:
“就这一碗,一碗而已,不能再多了。”捏着鼻子喝了一口,在嘴巴里滚来滚去,最后才勉强滑下喉口。
这是她吃的第一碗凤宁豆腐汤,好像很多软虫在喉口爬来爬去的……如果躲到墙角吐出来,一郎哥会伤心吧?
此时,又有人进巷,凤一郎认出他是常客,再度上前招呼。
“凤老板,买二碗豆腐汤带走……小兄弟你吃什么?这么难看的脸色……”一瞄到那碗是豆腐,客人连忙道:“凤老板,今天的豆腐可能有点……我突然不饿了,明天再来买好了,嗯,明儿个见了。”
冷风从她背脊窜起。她极力保持冷静,很无辜地面对二位义兄,陪笑:
“一郎哥、怀宁,我真的很努力当它是美食,绝对不是故意吓走客人的……”
怀宁不发一语地抽剑出鞘。
她认命起身道:“好吧,请容小妹上街去招揽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