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清亮又精神,果然是昨晚少年的悦耳之声,只是这一次,好像多掺了点怒意啊,东方非暗喜在心头,笑道:“你这是在拍本官马屁,还是在暗讽本官?”
“自然是拍马屁了,下官一向不懂得拐弯抹角的讽刺。”她倔道。
东方非哈哈大笑。这小子不只相貌细致,连穿在官服下的身骨也偏纤细,这样弱质的身子、这样的玉面,竟敢直视他,敢当着他的面流露出正直又积极的气势。
他为官多年,这种人他见得不少,通常不到一年就成了一副藏污纳垢的臭皮囊,他好想磨一磨这阮家侍郎啊。
思及此,看着这少年如芙蓉般的玉颜,他难掩心跳加快,笑问:
“阮侍郎,我怎么看你,都觉挺眼熟的。不,其实打方才见到你,我就觉得你的长相神似本官的故友。”
“故友?”
“前任都察巡抚阮卧秋,听说他是你的远亲,生得相像不意外,就不知你俩的抱负是不是一致了。”
阮冬故哼了一声,朗声道:
“阮大哥的确是下官远亲,他是下官最服气的都察巡抚。下官希望有朝一日也能成为第二个阮卧秋,察民情,体恤民情,为民申诉所有不平之冤!”眸瞳微瞇直视着他,清楚地说道:“除去皇朝内一切的腐败,让本朝成为真正的太平盛世。”
东方非闻言,点头笑道:
“你的志向真高,这些话我听过不下百次,可从来没有人做到过,连本官的故友阮卧秋都不曾做到,本官对你很是期待啊。”见阮冬故用力瞪着他,他微微俯下俊脸贴至阮冬故的耳畔,低声笑说:“你到现在还认不出我吗?”
她闻言,怔了怔。
“你行事粗率,说话耿直,为官之道学得不够透彻,怎么能当上户部侍郎呢?想必是你背后的军师用尽心机才拱你上这个官位。你若有心跟我斗,哼,别说你军师斗不过我,我要让他向着我,让你孤立无援,那也是件不费吹灰之力的事。”
一郎哥才不会投靠这种狗贼!阮冬故暗暗咬牙切齿,拼命忍着气,说道:
“大人,下官怎敢跟你斗呢?”
“在你眼里,本官算不算是朝中毒瘤?”他失笑:“你连点情绪都不会遮掩,嘴里说谎又有谁会信?对了,你的『将进酒』背熟了吗?”
阮冬故又是一阵错愕。
他又是摇头又是仰头大笑,笑声令百官面面相觑,不知所从。
“阮侍郎,你到现在还听不出本官的声音吗?昨晚蒙你相救,让本官保住一条命,我将你惦在心里,你却连声音都认不出我来,这样的阮东潜也想要为民申冤?不如回去当你的鲁少年吧!”
初次对阵,她败得一场胡涂。
连向来温和有礼的一郎哥也忍不住微斥她。虽然一郎哥并不是气她愚钝,他是气她不知做虚伪功夫……但她就是恼火愚蠢的自己啊!
一想到那天的事,她就忍不住撞墙。虽然已经过了好几天,但她还是极为懊悔,懊悔她的才智为什么不生一点?为什么初次对阵,胜负立现?
她独自一人走出大明门,没有太监讨好她为她雇轿。事实上,她两年来的薪俸实在太少,连住在京师的破屋子都是一郎哥跟怀宁四处寻找才勉强找着的。
她瞧见怀宁守在大明门外等她,笑着甩去一身懊悔,快步走向他。
“怀宁,你不必来接我,就这么一段路而已,你该保护一郎哥的。”
怀宁应了一声,与她并肩走在微暗的天色里。
她这个师弟兼二哥,话少得真可怜,与她同等的才智,却有一身的好武功,他曾说过最长的一句话,就是骂她“鲁莽、率直、冲动、不顾后果”。
她睇向早就高她一个头不止的怀宁。他俩只差两岁,但从十五岁那年起,他就像是被老天赏赐了身高一样,一直抽长抽长,反而她像个矮子一样再也长不高了。
她还记得她年仅三岁时,手一扯就让亲爹的手臂月兑臼,爹跟阮府总管才惊觉她的力气异于常人,迫不得已让她一个小娃儿上山学习控制力道。
她六岁后返家,从此半年在山上学艺,下半年在阮家读书学字,这个秘密只有爹跟凤春总管知情,人人都认定阮家大小姐足不出户,连她最崇拜的大哥也以为她是个不爱出闺门的小丫头。
一郎哥是在她返家时买进府的奴仆,成为凤春总管养子的同时,也成了她的伴读。当她跟怀宁在课堂上呼呼大睡时,一郎哥已经懂得举一反三,跟夫子讨论孔孟之道,要说谁最清楚一郎哥的才智,那非她与怀宁莫属啊。
两年多前,她决心要买官入朝,是这两个青梅竹马毫不考虑地成为她的支柱,一郎哥为她设下精计,在两年前顶了阮东潜的官位,怀宁则在这两年的风雨里保住了她的性命。
这两人是她得力的左右手,而她呢……是不是真的蠢了点?好像一无是处啊。
“怀宁,如果是一郎哥来当官,他一定能让那东方狗官吃个大瘪的。”
怀宁连看她也没看的,简洁地说:
“他不适合。”
她哈哈笑,毫不介意地说:“怀宁,你什么时候也会安慰我了?”连她这么粗率的人听了也知是假话啊。
闭进东西巷,才走进破旧的小宅子,她就月兑下官帽,一头黑发披在肩后,精神奕奕地大声喊道:
“一郎哥,我们回来了!”
“大人,黄公公来访,等您等很久了呢。”凤一郎立刻出屋提醒。
她一愣,瞧见一名太监从她的破屋子里娇贵地走出来。
她只是小小的户部侍郎,在户部之中负责管理太仓库,目前还没有什么远景而言,可以说是没有靠山、也没有足够的银子充门面,标准的两袖清风,官里的公公来会有什么好事?与凤一郎暗地交换眼神,凤一郎轻轻摇头,要她随机应变。
“阮侍郎,您住的地方真难找啊。”黄公公掩鼻道。
“真是辛苦公公了,这也是没法的事啊,我手头银子不够,也没有朝官愿意提供我住宿。对了,这里的茶水也不挺好,真是委屈公公了。”阮冬故大笑道,瞄到一郎哥不赞同的蹙眉,她立刻收敛起放肆的笑。
“咱家来这儿不是让你招待的……”黄公公递出怀里被揣暖的玉盒。“阮侍郎,你刚在户部上任没几天,首辅大人命咱家送一份小礼给您,当祝贺你升官,盼你为国家社稷尽心尽力。”
“狗官送礼……”见到黄公公惊骇到要失魂的表情,她连忙改口:“首辅大人送礼,下官承不起,请公公原物送回吧。”
凤一郎闻言,眉心更加聚拢。
“送回?”黄公公失声道:“阮侍郎,这是首辅大人送的礼啊!”
“我跟他非亲非故的,收这个礼我会心虚,不收。”她摆摆手,要走进小屋子里。
凤一郎却跨出一步,挡住她的去路,轻咳一声,缓颊道:
“公公,我家大人不是不收,是怕这份礼太贵重,不敢收。”
“贵不贵重,咱家也很想知道,首辅大人一向爱送礼,这礼可是跟阮侍郎的前程有关呢。”
“原来首辅大人送礼是别有用意。公公,您在官中见多识广,可得多多提点我家大人啊。”凤一郎恭声问道。
黄公公念在他刚才出面给台阶下,好声好气地说:
“朝中每逢有新官上任,经首辅大人送过礼的,除了十多年前那不识抬举的前都察巡抚阮卧秋外,其它官员如今多半是身在高职。老人家,你就代你家大人收了,当场打开,让咱家看看是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