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公子相告。”秋染听了,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喜色,端正跪坐,朝贺君生行了个坐礼。
“不算什么,也不过招惹你家姑娘气坏了,总得赔罪一下。”贺君生哈哈一笑,也不待对方的马车先走,便开口朝前头的佣仆扬声道:“好了,走了。再不起程赶着傍晚进城,难不成一群人都要露宿吗?你们家少爷的身子可禁不起啊。”
“君生,你自己睡腻了马车,偏要拿我说事。”周枢在车里说着,说完却咳了两声。
“瞧你这身体,就是个只能富贵的,快走吧。”贺君生坐回马车里,竹帘也没有放下,眼下反正没风,天气晴好,这样半掀着帘子,马车内光线也好。
长长的马车群又发动起来,在越过贵女这辆小小的马车时,不知名的贵女与丫鬟都悄悄地从那半掀的竹帘看进去,好奇着那有着温润声音却始终不曾露面的男子,是怎样的模样。
她们看到一袭月白色的衣裳,在略暗的马车内闪着顶级丝绸的光泽;看到一只极白极修长好看的右手,正以食指和中指夹着一颗白子,清脆的“喀”一声,落在棋盘上;看到半张斯文俊秀的年轻男性面孔,侧面的线条柔润雅致,非常地引人好感……
只是惊鸿一瞥,却不意留下太深刻的印象。或许是因为,有了那个孟浪无状的粗野男子做对比,于是马车内那个有着温润声音的男子,便升华为绝世佳公子的存在……
至少,在这对主仆心中,对这个不知名的男子的印象,是极好极好的。
周家车队赶在傍晚前进城安置了,不过,才刚梳洗完毕,用完了晚膳,那名叫贺君生的男子就得立即走人。
“下辈子可一定得投个好胎,老这样奔波下去,一张翩翩公子脸都被风霜刮成了老树皮,每次回家,都发现我愈来愈像老爷子的弟弟而不是他儿子了。”贺君生感叹地模模脸。
周枢正送着贺君生往马厩走,在只有两人的时候,低声说话不会被旁人听走,贺君生才好奇地再问了一次:
“宽敏,你真的确定?”
“你不相信我的眼力?”
“我不相信的是那种写意的画法。”贺君生对老天翻了个白眼。“每回我回家,我娘逼着我看的待嫁贵女画像,每一张脸都长得一样。那得有多么高深的分辨力才能看出不同?明明都画得一样!而你却要我相信你从那种画像里看出来的‘面善’,然后现在居然‘确认’了!”
“当然,或许八成的肯定,以及两成的猜测。”周枢笑着咳了声。
“你敢说八成的肯定,那就差不多是很确定的事了。那个贵女,真的就是……”虽然明知附近没人偷听,但贺君生对于关键词仍然很隐晦。
周枢点头。
贺君生屈起手指搓着下巴,想了想,笑了。
“如果你是正确的,那么,凤阳城那个,又是哪个?”
“我会知道的。”周枢轻道。
“原本一件很乏味的事,看来终于变得有点意思了。”
“所以,让你护美去边城,不算苦差了吧?”
“护美?”贺君生嗤笑。“听起来多么香艳。”迳自走进马厩里,牵出一匹精神抖擞的马,自己套上马鞍,待打理好之后,才回头看着一旁的周枢,问:
“依据你的猜测,那个贵女,在玩什么把戏?”
“很难说。”
“猜猜呗。”
“如果她聪明,就是在避祸;如果她愚蠢,就是在……”很斯文的男子在脑中搜寻一个比较温和的说词。然后,道:“追寻自己的人生。”
贺君生闻詈口哈哈大笑,好一会才能说话:
“如果是后者,那真是有意思极了,也不枉咱们忙活这么久,连你的婚姻都牺牲了。看来,你不必‘从容就义了’,也算可喜可贺吧。”
周枢没有理会贺君生的胡言乱语。
“不过,搞不好换成李迎风牺牲……得失上而言,还真难说。”贺君生一副很为远方的某人忧心的样子。
“你留点口德吧,别把那位贵女气出个好歹。无论如何,总也是功臣之后。”
“是啊,就因为都是功臣之后,咱才会这样奔忙,累个臭死也不敢假于他人之手。换作别人,还不知要怎样作践呢。”贺君生声音愈来愈轻,眼中的嘲讽之色怎么也掩不去。
“好了,该走了。再耽搁下去,就算有手令,城守也不愿开门让你出去了。”
“那是不可能的。”贺君生挑眉一笑,俐落翻身上马。“好啦,我朝边城去了,本想陪你去凤阳的,看来是不成了。咱就随时联络吧。”
“保重。”周枢点头,告别。
目送贺君生离去之后,直到见不到人影了,才缓缓回身走。脑中思索着今天意外的偶遇,以及,细细回想这几个月来,从凤阳城捎来周家的种种消息。想到了“已毁容”的沈家千金,终于觉得心中的某些疑点得到了解释。
只是,不曾想,竟会是为了这样的,小事。
这沈家千金,到底是不分轻重的任性,还是以任性作包装的图存?
如今这样的态势,他还有必要留在凤阳两年,直到沈家千金二十五个月的孝期期满才一同回京吗?
已经没有去凤阳的必要了,但他却不能回京。至少这两年不行……
边走边思考,最后的结论还是得在凤阳待着,而且,最好不要作假,眼下的时机不宜有丝毫行差踏错,那就只好,把这两年,当成是在放假吧。
若真能静心下来做学问,也是挺好的……
当然,此刻的周枢怎么也不会意料到,原本认定那个无足轻重、不需要费心的女子,会给他的人生带来那么多的变数与……麻烦。
“听李总管说,周家三公子约莫再过七天就抵达凤城来了。他们半年前置办的宅子也都整修得差不多了,正敞开着把木漆味给散了,然后薰香呢。”知夏推门进东偏间,并不若其他服侍的小丫鬟那般,对着阴阳怪气的大小姐小心翼翼,反而很随兴,门板敲了两声,就进来了。对于身后守门的丫鬟媳妇子的抽气声,听在耳里,却是带着抹自得的笑。
她是四大丫鬟里硕果仅存的一个,如今是“沈大小姐”唯一的心月复,其他三位,早在那场意外事故里,因为“惊吓过度生病”被打发出去了,如今下落难寻,也不知道飘零到哪处去了。至于那些在流云苑用惯了的二等、三等丫鬟,更是早就被打发得远远了。如今还在“大小姐”身边服侍的,除了一些原来就靠近不了主子的粗使丫头,就是新添过来的生手。
而她,知夏,是李总管的亲侄女,是沈宅奴仆群里的人上人,地位无法动摇。而且,原本就是高高在上的“二小姐”身分,如今……有了更上层楼的指望了呢!
第3章(2)
思及此,知夏嘴角的弧度弯得更高,“碰”地将门给关上,丝毫不在意发出的声音太大,可能会惊吓到自毁容以来总是喜怒无常的“大小姐”。
曾经,在意外发生那阵子,她也是有机会当个“大小姐”,可以享受到尊荣地位与富贵豪奢的生活的,但,想到必须付出的代价,就吓得她连考虑都不用,连忙打了退堂鼓。
或许世上有许多人愿意为了博富贵而付出一切,但知夏从出生以来,虽是奴籍,却也是没吃过半点苦的,生活并不曾逼迫她到走投无路的地步,所以她不愿付出那个代价。这很正常。
虽然,她仍然会对此刻这个“大小姐”的生活感到一丝丝嫉妒,却也庆幸着自己当初没有答应,不然,那样的一张脸,这一生,还能有怎样的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