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子擎吞咽了一口艰涩的苦水,露出了一丝苍凉的笑容叹道:“李老师,你说得不错,我的确连一名三流的画工都做得不够称职,实在有负你的苦心和提拔。”话毕,他突然伸手取饼那张画稿,面无表情地在李奚德充满惊愕的眼光下撕成两半。“这种垃圾图稿不要也罢!李老师,你就当你白费苦心,白教了我一场,我就此封上彩笔,以后再也不作画了,更不敢在你这儿丢人现眼,尸位素餐!”
他甫站起身,挺直背脊,僵着身躯准备掉头离去,李奚德不冷不热的叹息声就在他背后响起了,接着,一串温文又不失犀利的话,便一针见血的在他身后响起,敲痛着他每一根偾张的神经。
“子擎,你的骄傲和尊严都到哪里去了?几句实言、几句逆耳的批评,就让你自卑怯懦地打退堂鼓了吗?如果你真是这样幼稚而不堪一击,你的确应该及早封上画笔,省得有一天连个三流的美工都当不成,只配当个流落街头、混口饭吃的九流画家!”
聂子擎背脊窜起一阵激烈的颤动,他咬紧牙关暗吸了一口气,然后才开口,声音里有着令人心痛和扼腕的疲倦和潇洒。
“李老师,谢谢你的金玉良言,我聂子擎别的长处没有,就是很有自知之明,所以,我宁愿落魄到去开计程车,也不敢再动画笔,以免有损您的一番教诲!”
话毕,他甩甩头,不给欲言又止、满含遗憾和惋惜情怀的李奚德任何劝阻的机会,便毅然带着沉重、壮士断腕的心情离开了巨阳广告公司,也为他挣扎而痛苦已久的绘画生涯画上句点,徒留遗憾和唏嘘不已的叹息,让惜才爱才的李奚德细细咀嚼。
夜是深沉静谧的,万籁俱寂得只听得见山风吹拂的声响,还有自己轻细的呼吸声。
聂子擎伫立在竹篱笆前,望着那棵种在台阶前浓荫而枝极参天的老愧树。他出奇静默地燃起了一根烟,在烟雾遮掩下,他那双阴晴不定的眼眸更显出一份朦胧而无语问苍天的寂寥。
他凄怆地牵动了一下唇角,静静地享受着这份独饮寂寞、拥抱孤独的凄绝之美,用他敏锐的审美观,慢慢欣赏着和他可能同样感到悲怜而无奈的夜景。
让无言的天地吞噬着他,也陪伴着他。
然后,他听到一阵略嫌蹒跚笨拙的脚步声。
转过身,他看到了对他有着抚育深恩的爷爷,也同时在他那张削瘦、干瘪、刻满岁月纹路的老容颜上,看到他的清风道骨和经历沧桑的智慧。
“这么晚了,爷爷您怎么还没睡?”
聂爷爷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我睡不着啊!”
“睡不着?”聂子擎连忙捺熄手中的烟,一脸关切地看着他问:“爷爷,您是不是哪里又不舒服了?还是您的右脚又痛了?”
聂爷爷两年前曾经因脑中风而瘫痪了好一阵子,后因聂子擎日以继夜的守在病榻前,小心翼翼地看护和照料,再加上适当的医疗复健,所以病情才稍稍有了好转,慢慢恢复了行走的能力。
“我的身体倒是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不过——”聂爷爷沉吟了一下,慢条斯理的补充了一句,“我的心里却非常的不痛快。”
“心里不痛快?”聂子擎讶异地扬眉道,“是什么事又让您生气来着?”
“不是事,而是一个人,一个有心事却闷在心里,不肯请出来的浑小子惹我生气的。”
聂子擎微微变了脸色,“爷爷,您——”他踌躇而窘困的望着他,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在聂爷爷那双锐利又充满关爱的眼神下遁形了。
“我怎样?我并不想做个咄咄逼人又不通情理的老怪物,我只是个有着深切的无力感、又深爱心切的老头子。明知道自己相依为命的孙子活得不快乐,却又无力为他分担,你说,你要是我,又怎么能高枕无忧、安心入睡呢?”
“爷爷,我——”聂子擎既感动又惭愧的喊了一声,眼眶骤然湿润了。
聂爷爷伸手制止他,布满鱼尾纹的双眸中闪过一丝痛怜和感伤。“不要跟我解释什么,也不要跟我说抱歉,真正该觉得抱歉的是我这个大半零件都已生锈的糟老头儿。若不是因为我拖累了你,你也不会为了省钱、为了照顾我,而平白放弃就读文化大学美术系的机会,甚至放弃了叱咤画坛的梦想。”
聂子擎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但他却对爷爷露出了云淡风轻的一笑,掩饰着心头的苦楚和悲凉。“爷爷,我不全然是为了你,而是——我很明白自己的能力,我并不是那种天生可以握着彩笔,任意挥洒的天才画家,与其一辈子活在象牙塔里,和那些颜料搅和在一块,作着不着边际的白日梦,倒不如趁早清醒过来,认识平庸而真实的自我。”
他这一番无奈而自欺欺人的话,却换来聂爷爷心中更深的怜惜和痛楚。“小擎,你有几两重,爷爷还会不了解吗?你从一生下来,话还说得不太清楚时,就懂得抓起笔随意涂鸦了,你有绘画的天赋,更有艺术家那份对艺术的执着和犀利的触觉,你缺乏的只是名师的指导,和金钱不余匮乏的栽培,否则,若能让你到巴黎或纽约的艺术学院去深造、去观摩,假以时日,你会在画坛上崭露头角的。”
聂子擎的嘴角掠过一阵不易察觉的抽搐。“爷爷,谢谢您的安慰,只是——我已经下定决心封上画笔了,画家的梦想只是儿时纯真的一页梦幻,很不成熟也很不实际,如今——我已从南柯一梦中彻底的清醒过来,决定脚踏实地活着,从此过着粗衣淡食的小百姓生活。”
他的话像一根尖利的针又扎痛了聂爷爷的心,他感慨万千的说:“小擎,是爷爷扼杀了你的绘画生涯,早知如此,我这个将近停摆的老废物,应该早点蒙上帝宠召,和你爸爸妈妈团聚,而不至于成为阻碍你进入艺术殿堂的绊脚石了。”
“爷爷,您别这样说,是我自己自愿放弃的,和您一点关系也没有。”聂子擎心如刀戳的喊道。
“是吗?”聂爷爷逸出了悲怆而无尽酸楚的一笑。“小擎,你失去了你最心爱的画笔之后,你还会活得快乐而神采焕发吗?”他顿了顿,深思地凝眸望着聂子擎已呈扭曲的脸说:“小擎,你知道吗?你的快乐就是爷爷的快乐,而你的骄傲更是爷爷的骄傲,你的梦想也是爷爷的梦想啊!”
聂子擎心中一恸,霎时鼻酸眼湿了。“爷爷,我——”
聂爷爷却举起手制止他,语音苍凉的问道:“小擎,爷爷并不想逼你,也不想在你的伤口上抹盐,爷爷只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不知道你肯不肯答应?”
“爷爷,只要我做得到的,我一定全力以赴。”聂子擎喉头梗塞嘎声的说。
“在你封笔之前,你能为爷爷画一张肖像留作纪念吗?”
聂子擎却为难而艰困地皱起了眉头。
“怎么?你不肯替爷爷画像吗?”聂爷爷深感失望的声音,深深绞紧了聂子擎的五脏六腑。
“不是,我只是怕——画不好,有负爷爷您的寄望。”聂子擎嗫嚅不安的解释着。
“你会画不好吗?”聂爷爷犀利地盯着他问:“小擎,你知道吗?不管你今后是不是决定放弃绘画生涯,在爷爷的心目中,你早就是毕卡索的化身了。”
“爷爷——”聂子擎眼眶一热,在激动和酸楚莫名的情绪下,他只觉得热血澎湃、浑身震颤,再也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