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吗?那是我自生产后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儿子,而——范文辅竟然不准他喊我妈,他让孩子叫我‘薛阿姨’,而且,不让我接近他、照顾他,更令人悲愤而生气的是,他居然给以农一再灌输一种颠倒是非的观念。他说死去的妻子才是以农的妈,一个乖巧而勇敢的男孩子是不会一天到晚沾着妈妈的。他完全不让以农和我亲近,更残酷地剥夺了以农纯真可爱的童年生活,你知道吗?他不准他拥有任何童玩,更不准他饲养小动物,同时——更进一步控制了他的喜怒哀乐,理由只是为了他要锻炼出一个出类拔萃、与众不同的接班人。我完全被他加诸在以农身上的恐怖教育和思想吓坏了,嫁给他之后,我才发觉他竟是一个残忍现实的唯物论者,在他的脑海里只有利害关系,没有半点温暖的人性,如果他曾经有,也早被强烈的企图心和追求成功的狂热给吞没了,我伤心欲绝,在几度抗争无效的情况下,只有转而保护我的第二个儿子以升。我对他吼着抗议,说他已经毁了一个儿子,不能再毁了第二个!他对我的抗议完全不摆在心里,因为——在他眼里只有长子才有价值,我害怕以升也会被他偏执的人生观影响,所以,我一直把他保护在我的羽翼下,让他拥有一个健康、自由、活泼的童年!”
“这就是为什么以升会成为一个浪漫风趣、才华纵横的艺术家的原因?”
——商珞瑶感慨良多地说,丝丝晶莹的泪光在她眼睛里闪耀着。
薛碧如痉挛了下,歉疚沉痛的感觉涌塞心田。“是的,可怜的以农,就因为四年的阻隔,我完全没有办法打进他幼小敏感而受尽控制的心灵里,你知道他父亲从来不准他哭吗?即使在他被严惩、倍受委屈、害怕的时候也不准掉一滴眼泪吗?所有小孩喜欢、热衷的游戏活动他完全都被剥削殆尽,范文辅最常对他说的一句话就是:‘你是我范文辅的接班人,你一定要比其他孩子优秀,你不能丢我们盛威集团的脸。’他从幼稚园到研究所读的都是一流的学府,寒暑假,当别的孩子都在纵情享受假期的狂欢和自由时,他却被他父亲安排到其他国家接受各种严密而繁复的领导教育。记得有一回,那时候他才十岁,他瞒着范文辅偷偷养了一只狐狸狗,却不小心被他父亲发现,他震怒地打了他一顿,第二天就叫佣人把狗扔掉了,他难过了整整两个月,我看在眼里心如刀割,悄悄买了一只杜宾狗送给他,范文辅知道后,大发雷霆,指着我破口大骂,威胁我如果再敢干涉以农的事,他就要赶我和以升出去,不准我们再踏进范家大门一步,完全不在乎地跟他争执,可是以农却被吓坏了,他马上送走杜宾狗,求他父亲不要生气,不要送走我和以升——因为,他是那么喜欢我们……”薛碧如语音被汹涌的泪意梗住了,她难掩悲伤地低低啜泣起来。
商珞瑶见状,连忙含泪抱住她,轻轻替她擦拭泪痕,“妈,你不要激动、伤心,慢慢说吧!”
薛碧如震动万分地抬起泪眼望着她,“你!珞瑶,你肯认我?”
“你是以农的母亲,不是吗?”商珞瑶柔声说。
“噢!珞瑶!”薛碧如热泪盎然、激动万分地紧紧拥抱住她。
饼了好半响,她好不容易才克制住翻腾复杂的情绪,清清酸意哽咽的喉头,“珞瑶,你真是一个善解人意、冰心慧质的好女孩,以农能娶到你,真是他几辈子修来的好福气,只可惜——”
“妈!你别说了——”商珞瑶心烦意乱地喊道。
薛碧如擤擤鼻水,“好吧!我不提这件事,我们继续刚刚未完的故事吧!”她被历历在目的往事尘烟掀起无限的悲楚伤怀,喉咙里已不自禁地逸出一声令人怅惘的叹息:
“自从那件插曲之后,以农就远远地躲着我和以升,再也不敢和我们亲近了,他不想害我们被范文辅赶出去,他这个父亲为了自己偏颇的野心和生命哲学,弄得大儿子完全丧失了童年的欢颜,小儿子完全疏离你、不肯亲近他,我们范家俨然成了典型的咆哮山庄。以农大学毕业后,他这个做父亲的竟然亲自带孩子上酒家去品验什么是花钱买醉、逢场作戏那一套生意人玩弄女人的丑陋戏法。”薛碧如语音突然变得生硬而怒意澎湃了。
“念完研究所,他就积极安排以农接掌盛威,他呢?则坐在背后操纵控制,连他结婚的对象都是他这个独裁的父亲一手安排的。孩子,他从来没有爱过丁琼妮,真的,我这个满含愧负的亲生母亲可以斩钉截铁地告诉你这点,否则,和她交往期间他也不会表现得那么心平气和,理所当然,他应该会害怕、会恐惧、会退缩,是的,他一向是用这种态度来面对他所钟爱的人和事物,也包括我这个爱他在心口难开的‘薛阿姨’在内。”
“可是——我亲耳听见他对丁琼妮说他爱她的……”商珞瑶鼻端酸楚的说。
薛碧如怜爱地抚着她的长发笑了,“孩子,你有没有从头到尾都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你知道人是很奇怪的,事不关已则罢,事一关已则乱,人在盛怒和悲愤的时候是很容易断章取义的!我不相信他会爱丁琼妮,因为,我在他身边整整用关心的眼神看他近三十年了,他也从来不曾对我和以升说过任何动人贴心的话,因为,他一向不是善于用言词表达内心感情的男人。”
商珞瑶无限幽怨而踌躇地轻咬着下唇,“可是,您不能否认丁琼妮离开他的婚变打击对他影响很大,可见,他是十分在乎她的。”
“孩子,那是因为他的男性尊严受到了莫大的重创,他人还躺在医院里,跛脚的打击已经够令他难以承受了,而丁琼妮的势利无情无异于是雪上加霜,偏偏——”薛碧如愤慨地绷紧了脸,“偏偏他父亲还在这个时候狠狠刺了他一刀,他对以农说:‘难怪,她会不要你,谁会要一个跛着脚的残废做丈夫呢?”她停顿了一下,望着倒抽一口气的商珞瑶,她咽下喉头的硬块,悲凄而咬紧牙龈地用力说:
“你很难想像世界上怎么会有他这样铁石心肠的父亲是吧!当我听见他居然对躺在病榻上的儿子说出这种恶毒狠心的风凉话时,我心如刀割,悲愤填膺地恨不能找他拼命!如果不是反应出奇静默的以农阻止我的话。”
“以农他完全不在乎他父亲的话吗?否则,他怎么会反而倒过来劝您呢?”商珞瑶满心狐疑地问道,心疼和怜惜紧紧缠绕着她那颗盈满酸楚的心。
“他在乎,他怎么可能不在乎呢?半个月后,当医生宣布他可以出院时,他就悄悄一个人办理了出院手续,在我们所有人来不及做防备的情况下,他演出一次长达半年的失踪记,等他再回来之后,他完全变了,变得更愤世嫉俗、更深沉古怪了,他完全封闭自己的心灵,活在自怜和尊严激烈急战的煎熬里。珞瑶,我告诉你这些,并不是刻意要替以农辩解月兑罪,我只想让你知道这些隐藏在以农孤僻个性背后那异于常人的成长背景。也许你看到的是一个冷酷倨傲、喜怒无常、吝于付出自己感情的男人;但我却活生生地目睹到一个从小就被自己父亲控制、打压,被紧紧绑在一个铁血而残酷教育下不得喘息的小男孩——他从来没有机会学习真正面对自己的感情的空间!所以珞瑶,即使他真的罪不可恕,难道,你不能给他一个重新学习处理自己感情的机会?让他摆月兑过去的阴霾,而能真正坦荡荡地面对真实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