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衣噘着嘴,嘟囔道:“你有理,我决计说不过你。”
墨白拉着她坐在路旁的石椅上,两手交握,许久才说道:“濯衣,我想一会儿就带你回拙政园。”
濯衣慧黠的眼眸闪过一道异光,“呵,这个先不说。我刚才就想问你一件事。四季坊的阿婆——她到底是何人?看起来,不像是个邻家老太婆那样简单。”
墨白眼中透出一抹赞赏,淡笑道:“你猜得不错……阿婆的确不是一般人。她原是江苏名媛,后与墨家已逝的总管聂离结为夫妻。聂管家与我祖父明为主仆,实际上两人的感情胜于手足。当年,我的祖父和叔祖父因牵涉‘东林党’案,而被魏忠贤与客氏残害下狱,祸及九族。幸得将军袁崇焕及光禄寺卿高攀龙等大臣保奏,墨氏才逃过灭门之灾。但,魏忠贤害死祖父和叔祖父仍不放心,还派人追杀回乡的墨氏孤寡。聂管家为保墨家独脉,以他自己的儿子做挡箭牌,装扮成我父引开追兵,结果两人不幸双双殒命。到江苏后,我们在祖父之友顾宪成老先生的帮助下才得月兑险。
“得知不幸的消息,阿婆几乎疯了。想想,她才二十多岁就死了丈夫和儿子,那股怨气如何能消?祖母觉得对不起她,就想将她接人墨家颐养,谁知阿婆那时竟说了这样一番话:‘我怨的是聂离,我的丈夫,他可以对主人、兄弟患肝义胆,却不能对他的妻子践诺’!”他的神色染上几分困惑和迷离,“有时,我真不明白阿婆的想法。她爱她的丈夫至深,在其后的三十多年也未改嫁;但同时她又刻骨地恨着丈夫,怨他不守鸳盟。一个女子能在肯定丈夫忠义的同时又彻底认定他无情,甚至终身不愿再踏入墨家一步……我不懂,真的不懂。”
楚濯衣频频点头,听得他说罢后,心有戚戚焉,“阿婆是个了不起的女子,我敬佩她的巾帼气概!白,你不懂她,可我却明白她的想法。”
“你明白?”墨白瞪大眼,他更是难以置信。只与阿婆见过一面,濯衣竟会比他还了解阿婆的想法?
濯衣扬眉一笑,“有些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确实,书我没你看得多,但是,人情世故你却未必精于我。”她把玩着他宽大的抱袖,心道:在阿婆心里,除了情,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骨子里的骄傲!白啊白,你若是不明白这一点,又怎会体会得了阿婆矛盾的心情?
她所要的不是墨家上下的垂怜,而是——真正血浓于水的挚情吧。
盎贵世家,书香门第,眼高于顶。他们从来都是将施恩者看做纯粹意义上的“恩公”,只要回报即可。但是,他们可曾真理解那些本不欲思回报的人的内心想法?
阿婆的丈夫和儿子死了,她渴求的是真情,而不是世俗的报答。可惜墨家始终堪不透这一点。他们做的仅是惯性地完成一桩名门世家的美谈,而阿婆的骄傲则不允许她踏入这个冷漠的家族一步。阿婆疼爱墨白,因此决不容许墨白也变成那样冷漠的人。
唉,墨家人不懂,墨白也不懂,难怪阿婆如此孤独。
她是女人,尤其是在面对墨白身后的家族时,所需的勇气怕是与阿婆当年的固执如出一辙吧。
墨家,一个大家族的背后,其实,只不过是浑然的冷冽。
墨白见她突然沉默不语,反倒不能适应。他轻拍她的粉颊,“濯衣,你在想什么如此出神?”
凝视着他关切的脸色,濯衣好想顿足大哭。莫名的凄怆涌上心头,让她全然不知所措。她不知道墨白以前过着怎样的生活,也无法想象在那样一个到处都充满着疏离气息的家族中,他的一腔热血要如何自处。
从小,只要她开心,就会毫不犹豫地大笑,身边的兄弟会陪着她一通嬉戏打闹;只要她生气,就会对着大海嘶喊,左右的亲人会守在她身边,为她平息怒火。她从不懂伤心难受,因为那些对于大海的女儿来说,不契合。
她是龙女,总是御着狂风,站在大海的浪潮上迎接每一天的朝阳。她的气魄应该和大海一样旷达,一样豪爽。只是,自从遇到了墨白,酸甜苦辣她都—一品尝。在他的肩头,压着浮生的沧桑,压着芸芸众生的呐喊。
他的脸上总是凝结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忧郁,令她的心为之纠结。如果可以,她想为他撑起一片天,不让风吹雨打侵蚀他的精神、消磨他的意志;她想永远只看见初相见之日,墨白在瘦西湖的桥上,映月而笑的闲适神色。
终其一生,她都不会忘记那深刻人骨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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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前,扬州瘦西湖畔。
新月朦胧,斜嵌天际。湛蓝的苍穹,星子闪烁,忽明还暗。一丝丝凉爽的夜风悄悄拂过苍莽大地。
兀地,天香楼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紧接着,喧哗大作,原本歌舞升平的青楼妓院一下子陷人前所未有的混乱。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围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
天香楼的老鸨皮笑肉不笑地硬扯出一抹尴尬的笑,点头哈腰道:“姑女乃女乃啊,你行行好,咱们都是小本生意,双方你来我往,各取所需。无论是谁,从未勉强,您……您这样做纯粹是在为难咱们呀。”
红衣如火的楚濯衣手拎长鞭,一脚踩在椅子上,另一脚稳稳地压着一名衣冠不整的男子,凤眼圆睁,杀气纵横,令人不敢雷池。
“我说退,你就给我退,少啰嗦!”
老鸨皱皱眉,不悦道:“姑娘,莫要强人所难!天香楼的花魁就靠这点银子维持生计,你以为倚门卖笑的日子好过啊?咱们当初又没逼你……你脚下这位爷来天香楼,是他自愿送上银子。正所谓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就是泼出的水,岂有退款之说?”
楚濯衣怒气冲冲道:“这我不管。你要银子,让他去想办法,我只要回属于他老婆的血汗钱。”
而被她踩在脚下的男子热汗直流,嘴里依然不肯示弱,“死贱人!老子花天酒地是老子的事儿,与你何干?我老婆愿意供我在勾栏享乐,你管得着吗?”
楚濯衣闻言,气得牙齿打颤,一巴掌甩去,在男子的脸上留下五个手指印,“这一巴掌是你自找的!敝不得人家说痴心女子负心汉,你老婆日日夜夜为人家织补,这才换来家用,你倒糟蹋得勤快!好啊,你得意啊,你再给我嚣张看看,姑女乃女乃打得你满地找牙!”说着又是几巴掌。
“大小姐,算了啦,这种闲事儿咱们何必插手!”站在濯衣身后的小六么急得满头大汗,直搓手。完蛋,完蛋,小姐又要闯祸。这一捅娄子,他非被靳爷跟二当家剥掉千层皮不可!
原来,楚濯衣带手下的兄弟前来扬州纳货,由于北境烽烟不断,以致貂皮、人参和鹿茸等物不便运输,都被搁置延期。楚濯衣闲着也没事儿就四处溜达,谁@却正碰见这寡情男子与发妻吵打,抢走银子在外享乐——
在楚濯衣的心中,世上的男子都该如阿爹对阿娘那样深情不渝。阿娘生她时困难产而亡,阿爹把对妻子的爱都投注在她身上。老人常说:女人和孩子不可以上船,因为那样会惹怒海神。但是,阿爹才不信,他抚养她、教导她,让她自幼跟随所有兄弟一起在海上漂泊,一起经历风吹日晒,直到阿爹过世的那日起,她已有资格和能力统领玄冥岛,成为南海上的女霸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