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一朵花么,拿来做头饰挺好啊,别人没有呢。”瑾娘轻轻点了下霁月的额头,转身朝店里走,依然回到乌木柜台后面,算珠清脆的“噼啪”声在一点一点幽暗下来的室内来回轻荡。
霁月无聊地看看天,又看看地,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离开大海的日子就是这样单调无聊,那么,她宁愿一辈子都像爹爹那样,孤独而又骄傲地驰骋于海上,做海上的无冕之王。
混乱是突然而起的,当船行的伙计丰年奔进费记的时候,霁月还坐在门槛上望着天边的流云,由白转淡,由淡变黑;而老板娘瑾娘也还在一如既往地拨打着算珠,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老、老板娘快跑。”丰年一步跨了进来,脚步踉跄,差点撞到霁月身上。
瑾娘一惊抬头,慌乱间算盘落在地上,“哐啷”一声,算珠散了一地。
霁月顺着丰年奔跑的身影看进来,便看到一支箭,直没至羽,颤巍巍地插在丰年的背心。血,一路淌下来,淋淋漓漓,浸湿了他的脚跟。
“快跑,海防军……”毕竟是没有说完,丰年单薄的身子重重地栽了下来,压在地上,沉甸甸的,仿佛忽然之间,塌了一座山。
霁月再扭头望向外边时,耳边便听到了纷乱杂沓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她一闪身,飞快地关上了店门,然后径直冲入内室,从横梁上抽出两把刀。
等她一手一个提了刀出来,瑾娘还怔怔地立在柜台后面,如石化的雕塑一般,连表情都没有任何改变。
“瑾姐姐!”霁月低吼,一把将明晃晃的长刀拍在桌面上。
“嘭”的一声,瑾娘浑身一震,惊醒过来。
“拿起刀,跟我一起冲出去。”
“不。”瑾娘猛地跳起来,拉住跃跃欲试的霁月,“你从天井后面走,无论这里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回头。”
“那怎么行?我怎么可以丢下你一个人?”
瑾娘涩然一笑,提刀在手,“官兵既然到了费记,自然是冲着我来的,他们不知道你在这里,你何苦朝枪口上撞?再说……”她的目光幽幽地扫过力竭而亡的丰年,“丰年已是如此,安哥怕也凶多吉少。他若还活着,我自然要去牢里陪着他,可万一……万一……他若是……我也绝不独活。”
霁月急得直跺脚,“现在想这么多做什么?我们一起杀出去,回到蛰龙岛,万事都有爹爹做主。”
“正是如此。”瑾娘从柜台后面转出来,一手提刀,一手推着霁月的肩膀,只是这么短短的一瞬间,素来温婉恬静的少妇脸上已多了几分悍然决绝的味道,“总要有人回去报信的,你要告诉龙老爷子,他老人家对我们夫妻二人的大恩大德,我们今生无以为报,来世当结草衔环,以报深恩。望老爷子万勿以我二人为念,再起争端,徒伤人命。”
“你这是什么话……你要爹爹不管你们么……”
霁月还想要说些什么,却听得瑾娘微微一笑道:“傻瓜,蛰龙岛上还有人比你更清楚水牢的位子吗?我和安哥等着你呢。保重,切切。”
说罢,一把将她推入后院,而店门就在这个时候被轰然击飞,裂成无数碎片……
霁月从天井边的角门逃了出去,回头,只见一线火光冲天,整个房子都烧了起来,烈焰伴随着黑烟腾空而起,如海浪一般席卷了半边天空。
码头上的人们都被惊动了,人人奔走相告:“走水了,走水了……”梆子声空空空地敲了起来,却没有一个人敢靠近那幢失火的房子。
那些刀戟闪亮的海防军士们一个个面容肃立,如临大敌,怀疑的眼光如针一般扎在每一个过往行人的身上,让人避之唯恐不及。
霁月原打算绕着墙根转到前面去,看看瑾娘到底怎么样了。
然而,才迈步,便听得“铿”然一声,拔刀的声音。
“什么人?站住!”有人大喝。
霁月没有回头,反而跑得更快,迎面一名海军卫听到动静,拔刀迎了上来,霁月两脚在墙上连蹬,人已借势越过了他的头顶,手中的刀砍中他身后的一名海军卫。可怜的人儿,因为同伴挡在身前,他甚至还没能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一个照面,一名海军卫已被砍翻在地。
人群哗然。
包多的海军卫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鼻子里闻到了焦炭的气味,甚至,还有“咔嗒”一声,火枪装上子弹的声音。
第3章(2)
霁月的面色越来越凝重。
她手上只有一把刀,而敌人却有几十个,对方手上还有火枪。她的目光如锐利的海鹰一般在越来越近的人群里搜索着。
蓦地,寒光一闪,霁月抛边不断围过来的人,朝着一个方向猛冲过去,挡者披靡。惨呼声,叫骂声,靴子来回奔跑的橐橐声,刀剑交击声,纠缠交织于一片飞扬的血雾之中。
近了,再近一点,长刀后斩,劈落,刀锋切进皮肉……霁月一脚踢飞挂在刀尖上的海军卫。
持枪之人的面容在火光与漫天霞光的映衬之下,愈见清晰。
漆黑眉目宛然如画。
“小谢?”她愣了一下。
站在暗影里的枪手,怎么会是小谢?
然而,这个时候已经容不得她多想,身后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听声音像是有五六个人一齐追了上来。
她必须回头,正面迎敌,而后背……
后背则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小谢的枪口之下。
那一瞬间,完全只能凭本能行事。虽然事后想来,总不免后怕。
霁月转身,五把明晃晃的长刀已压在了头顶。她一刀架住了两把,两腿旋风似的踢出去,绊倒了两个人,可是,第五把刀还是直直落了下来,避无可避。
她就地一滚。
耳边却听得“砰”的一声——
枪响了!
子弹擦着她的头发,打在地上,就在那名举刀的海军卫脚边,地皮被掀了起来,尘土四溅。
那人吓得连跳了好几步才停下来,长刀月兑手而落,“铿”一声砸在地上。整个人愣愣的,像是被吓傻了,而后面的人似乎也被枪声震慑住了,踟蹰着不敢上前。
真是一群废物!
霁月大笑而起,拖着小谢的手,飞一般跑远了。
“小谢,这次又要谢谢你了。啊,对了,你姓谢,叫什么呢?是不是也叫谢?连起来就是谢谢!要不然,为什么每次见到你,我都要谢谢前?谢谢后?”滴血的长刀已经不知道丢在哪个角落里了,霁月背着手,在海滩上走来走去。
这是离浮洲港不远的一个小渔村,因为地处偏僻,滩石又多,大船不易靠近,是以,官府虽有禁海令,但仍有渔民趁夜驾船出海捕鱼。
“你确定要从这里出海?”小谢望着暗蓝色的海水,一双深眸如落入水中的星子,虚缈得不可捉模。
“爹爹定然还不知道费记船行的事情,若我不能如期回家,岛上一定会派人来船行催问,岂不是会落入官府设下的圈套里?”
小谢默然不语。
霁月叹了一口气,停下来,与小谢并肩望着夜色中的大海,潮起,潮落,“费安是五年前带着瑾姐姐离开蛰龙岛的,那时候,我想不明白,独自在望断崖上站了一夜。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离开我们赖以生存的大海,到憎恨我们、害怕我们、骂我们是强盗的浮洲人中间去,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
“那你心里是不是也同样鄙视、憎恶着浮洲城的居民呢?”
霁月偏头,望一眼深思中的小谢,坦白说:“我不知道,我在海上出生,在海上长大。你去过我们的海岛,那里不能生产粮食,更不能长出金银,我们要生存,要不饿死,不向不可预测的风暴和海啸妥协,就必然要劫掠。”说着,她自嘲地笑了笑,“你们不是也有劫富济贫的说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