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丫头,他怎么会伤害我呢?”我怔怔地,心头一阵恍惚。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在沙漠中迷路的那些夜晚,他手捧温热的马血,一步一步朝我逼近过来。
阿喜娜腼腆地笑了笑,“我那时候怎么知道他其实是来为郡主治病的呢?我原本还拦着他,他又行动不便,却不知怎地,一下子被他窜了过去,持匕就往郡主眉心刺了一刀。”
“我吓得心胆欲裂,眼前一黑,就那么摇晃了一下子,睁眼再看时,却哪里还有太子的身影,不过,郡主倒是不药而愈了。”
说完,阿喜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我也跟着舒了一口气。
原来,那时候我感觉到的一阵剧痛,是匕首刺入了眉心。
这么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了?
然而,如果我不是为了去救他,又怎么会受惊过度,染此怪病?他的放血疗法也就不会有机会施展了。
那么,到底是他欠我?还是我欠他?
到底是我救他?还是他救了我?
我呆呆地想了一会儿,仍然想不通,抬眼看着满脸期待的阿喜娜,一丝倦意涌上心头,“那又如何?就算太子是天神,他也不会明白我的感受。”
世人皆醉我独醒。
人生最大的寂寞,莫过于此!
阿喜娜愣了一下,看着我的目光渐渐变得悲哀,“郡主,您说,为什么我们做女人的,不管是郡主还是奴隶,都一样身不由己?”
我有些震动地看着她。
她慌忙低下头去,忍了又忍,终于将不合时宜的悲伤情绪咽了回去,扯出一个轻快的笑脸,“不过,虽然郡主喜欢的人是太子,但毕竟太子妃是呼延王妃,而蕖丹殿下却是一心一意喜欢郡主的……”
“你胡说些什么?”我又好气又好笑地打断她。
这丫头,偶尔倒还能冒出那么一两句精辟之语,等你对她有所指望时,接下来,便又是这么些上不得台面的胡言乱语了。
倒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心思?
虽然是乱七八糟的心思,却到底也给了我一些提示。
如果我一定要杀死单于,才能回到贺赖部,才能救醒霍戈的话,那么,放眼整个王庭,能够帮助我,与我成为同盟的人,唯有他,唯有——冒顿!
当夜,我在阿喜娜的掩护之下,避开侧阏氏的重重耳目,来到太子帐外。
冉珠姐姐见到我时,居然并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惊讶。
她一把将我拉入帐中,激动不已,“妹妹你终于来了。”
我吃了一惊,“姐姐知道我会来?”天晓得,一个时辰之前,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会走这一趟。
她却并不答话,只冲我神秘地眨了眨眼。
我心头豁然一亮,是太子!他知道我会来找他?!
后来,事实果然证实了我的猜测。
“太子。”我站定,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太子斜倚在坐床之上,点了点头。
他的气色看起来极差,苍黄病弱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大概是因为热,胸前的衣襟敞开着,露出一道道深的浅的痂痕。
我心头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像是难过,又像是憋屈,仿佛嗓子眼里塞住了一些什么,想要用力地吼出去。
然而,我却只能静静地站着。
那一阵冲动的念头,让我不顾一切地来到这里,然而,真正站在他面前了,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虽然,我和太子并不是第一次见面,甚至,我们还曾共同经历过生死险阻,然而,感觉上,彼此却仍然还是很陌生。
一种微妙的、沉默的气氛在空气里弥散开来,连呼延冉珠也感觉到了,她快步收走了搁在坐床边的半碗马女乃,借口避了出去。
帘子被掀起的那一瞬间,微风将烛火低低地压了下去。
“你那天说,‘雪瞳’找到你是因为你吹了一支曲子?”还是太子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病态的喑哑。
“呃?”我一怔。
“吹来听听吧。”
“哦。”我下意识地应了一声,然后才想起,“不!我不会再吹了。”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我怀疑,其实他根本不是想听什么曲子。
不过我的态度却让他意外地产生了兴趣。
“为什么?”他眯眼瞅着我。
我想了一想,说:“那支曲子本来是我同一个人开的玩笑,可是现在我却不想再取笑他了。”
以前,我总喜欢跟伏琅作对,对他高唱:“看见蟑螂,我不怕不怕啦,我神经比较大,不怕不怕不怕啦……”然而,他却并不知道我唱的是什么。
我喊他“蟑螂”,他总是不耐烦地纠正我,是伏琅不是章琅。
我说:“蟑螂的意思就是害虫。”
他奇怪地问我:“什么是害虫?”
我形容给他听,说害虫是人人讨厌的一种东西,是看见之后就忍不住要用脚狠狠地踩,用手指死死地掐,一定要把它给弄死的那种东西。我说这话的时候,便用一种恨之入骨的表情瞪着他。
然后,他会愣上好半天,才说:“下次你要杀什么,让我给你杀。不会那么费力。”他说得很认真,很认真。
那时候,我一愣,差点被自己笑喷出来的口水给呛到。
然而,如今回想,眼眶却不自禁地湿热了起来。
伏琅,伏琅,你在哪里呢?
这一刻,我多么希望,你就是一只蟑螂,一只生命力顽强,永远也打不死的蟑螂。
太子沉默了一下,我想他一定明白我说的那个人是谁。因为下一刻,他苍黄英俊的脸上已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那微笑,使他看起来好似地狱中的恶魔。
“说吧,你想用手下奴隶的一条命从我这里换取到什么?”
我在些微的怔愕之后,开始感觉到难以抑止的愤怒。
“你说什么?”
“我一直都在等着你说。”他缓缓坐直了身子,半眯的眼睛睁了开来,眸中精光亮得吓人。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太子。
满不在乎、吊儿郎当的是他,风流成性、颓靡放荡的是他,冷静、从容、果敢、决断也是他。
然而,却一定不尽然全是他!
我想我还是错了!
在所有的人都以为他只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时,我曾“英明睿智”地把他看成一头沉睡的雄狮。
但是,直到此刻,我才发现,他其实更像一头披着羊皮的狼!
狡诈!多疑!阴狠!猜忌!
那一瞬间,我竟不再感觉到愤怒,心头只是涌起一股可笑的疲倦。
是啊,一个曾经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挥刀相向的人,我又怎么能指望他会对一个陌生的动机不明的女人推心置月复?
在这种情况之下,若我告诉他,将来他一定会成为匈奴的大单于,而我,只是希望得到他的一个承诺——成事之日,放我自由!
他会相信吗?
说不定,还会以为我是侧阏氏派来试探他的奸细。
我无可奈何地牵了牵嘴角,“你希望我说什么呢?尊敬的太子殿下。说我其实有多么崇敬你,说无论多少人把你当作是带来灾难的恶魔,我却仍然一心一意把你当天神一样膜拜、仰慕?说不管遇到多少困难,我都会追随在你的身边,做你忠实的信徒?”
他当然不会相信我的这一番鬼话,但,除此之外,我真想不到更好的理由来说服他。
论身份,我是王庭最最高贵的王妃,未来的夫君,是所有王子里面最有可能登上单于宝座的人。
而他,通往王者之路的唯一障碍,便是眼前这个恶名昭著的太子冒顿。
论地位,我是如日中天,他是每况愈下。
论情感,我认识蕖丹在先,他对我又好得没法挑剔。我要不是傻了,就是别有居心,才会甘冒如此大的风险,将他这个废储救回来与蕖丹作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