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过桥,他也过,她去买糖葫芦,他隐身在大树后方,她跑去买胭脂水粉,他则躲在隔了几间铺子的墙边探出头来盯着她。
她和人讨价还价、和人吆喝斗嘴、和人嘻笑嗔骂时他都竖直耳朵,想从她的话语中挖出些许蛛丝马迹,些许能与她的身分有关系的线索,好确定她究竟是不是“他的铃铛”。
但乐无欢失望了,好像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只是以“嘴巴真利的小泵娘”,或是“好会砍价的小泵娘”来喊她。
幸好方才经过市集时,他特意买了顶大斗笠戴在头上,要不,若是让认识的人瞧见他这乐家大少爷,竟在光天化日下干出跟踪女人的事?那可是会丢尽乐家人脸面的。
虽然跟踪人是他向来不屑做的鬼祟勾当,但他就是不能不去做。
不能在事隔二十年后看见和“铃铛”长相一模一样的女人出现时,还能够若无其事地任由她走开,让自己再去悔恨个二十年。
夕阳西下时,少女终于停止在城内闲晃,她跨上了头老驴往城门方向而去,乐无欢见状,立刻施展轻功快快追上去。
一头老驴驮着一名妙龄少女,不急不慌、优闲自在地在离城后,踏上往荒山野岭的小径。
在她身后不远处,一路暗随着一名头戴斗笠,出身武林第一世家,生平头一回表现得如此藏首畏尾的男人。
老驴缓行终至天幕全黑,少女未执火把亦未提灯,仅是凭借着月华,优闲地哼唱着曲儿,缓策着老驴往前行。
在子夜来临前,老驴终于将少女驮至一间位于山脚下的路边小栈。
那是间看起来并不起眼,外头挂着酒帘子,里头有光,似乎还未打烊的小栈。
少女翻身下驴,先为老驴备妥了饲秣,再拍去小手上的草屑,口里哼着曲儿地走进小栈。
乐无欢等了半晌不见有人出来,那已压忍了大半天的困惑情绪再也按捺不下,决定要化被动为主动,和对方当面对质问个清楚。
他一鼓作气冲到小栈门口正待大步跨入,却和个掀帘跨出门槛,年逾六十的花甲老妪撞了个正着。
幸亏他收足得快,还及时伸手将对方扶稳,否则铁定会害对方往后跌倒。
“婆婆,妳没事吧?”
“什么叫没事?你没见我都快吓死了吗?”
老人家虽没跌倒,却被吓了一跳又微闪到腰,只见她揉腰瞪着他。
“你这年轻人是怎么回事?半夜三更不睡觉,跑出来撞人出气?”
“对不住!是晚辈莽撞了。”
乐无欢不擅言词,除了道歉外还是只能道歉,但他嘴里虽在道歉,眼神却已越过老妇,往她身后的栈内搜寻人影,只不过他还没能看清楚时,就让一双老手将脸庞给扳正了。
“年轻人不懂事,在和长辈说话时怎么可以不专心?你眼睛是在看哪里?”
“对不住!晚辈只是……只是担心那名正歇在栈里的姑娘跑掉。”
“怕歇在栈里的姑娘跑掉?”老妇呵呵取笑,“原来年轻人这么晚不睡觉,就是为了想追求个姑娘?”
“不,晚辈对那姑娘绝无非分之想。”
“没有非分之想还半夜三更不睡觉,紧追着不放?”
“那是因为她身上有个我想要的东西。”
“那是当然的啰!”老妇眼神暧昧,低低笑着,“婆婆是过来人,清楚明白,在每个小泵娘的身上,嘿嘿!都会有着你们这些年轻小伙子想要的『东西』。”
“不是的,婆婆!”乐无欢彻底口拙了,“妳误会了。”
“误会的人是你!”
敛起笑容,老妇推开乐无欢,开始动手关铺。
“夜已深,又没客人,老婆子要关铺了,别挡着人家干活儿,什么小泵娘、中姑娘、大姑娘的,我这里统统都没有,想要姑娘,自个儿上城里的花楼里去找,要多少有多少,别尽挑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候,上门来找麻烦。”
“不是的,婆婆,真是有的!我从午时一路跟在她身后,跟着她出了城,再跟着她来到这里,她是骑着一头老驴来的,那老驴就在……”
乐无欢边说边转头往老驴看去,顿时止声,因为那头刚刚明明在吃饲秣的老驴,居然一转眼就不见了。
他不相信的拔腿奔过去,却见草地上不但没有老驴刚拉出的一泡驴屎蛋,甚至就连用来盛装饲秣的木槽盒,也都是空着的。
老妇走过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语气怜悯的开口。
“年轻人,婆婆瞧你这个样,八成是让个小泵娘给迷住了心窍,真幻不分,把现实跟幻想都搞混了,清醒点回家去吧。”
“不!我没有!”乐无欢低吼反驳,不愿相信在作了二十年有关铃铛的梦后,今日的他,又只是在作梦?!
这事一定有问题,有人在暗中“搞鬼”!
他定下心,冷下双瞳,看也不看地越过老妇,亦不理会她在他身后大呼小叫的喊停,凌箭似地冲进小栈。
栈内很小,只要几眼就能看穿,那只是间供人喝点小酒、吃点小菜的休憩小栈,不供宿的。
栈外露天放了两张桌,栈内则摆了三张,十来只矮圆凳,一座用陈旧花梨木搭成的柜台,栈后还有个灶间及一间睡房,睡房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座梳妆台。
灶间另有后门,后门打开望出去,除了光秃山壁外,只见到一间茅房。
乐无欢借用了搁在柜台上的烛台,凭借着烛光到处疯狂翻找,就连茅房及床铺底下他都没放过。
但……没有,真是没有。
他找到了一只肥鼠和几只螳螂,但他想要找的小泵娘,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年轻人,你你你……敢情是个山贼?!”而且还有可能是个顺道采花的婬贼?!老妇双手护胸,老眼里满是警戒。
“晚辈不是。”
“还想狡辩?能够这样肆无忌惮地翻搜人家屋子的除了官兵就是贼了,你既不是官,那就肯定是山贼了!”
对于老妇的指控,乐无欢无言以对,自知方才的举动,还真有几分山贼冒失样。
但他若真是贼,这位老婆婆可也是个厉害角色,与他一攻一防之际毫不逊色,手脚之俐落与外表年龄丝毫不相符。
当他往床底下探头去找时,她就会从另一头弯朝他瞪眼吐舌。
当他钻进灶底去寻找时,头一探出来,便让她捉在手中举高的铁镬给重敲了一下。
他敲地板,因为怕有暗道,她就故意唱曲儿兼跳脚,扰乱他的听觉。
就连他进茅房检查时,她都会快步跟来,一手捏紧鼻头,若非他闪得快,她可能已经一脚将他踢进茅坑里了。
在终于确定他是不可能在这间小栈里挖出个人时,乐无欢懊恼地坐在凳上,正百思不得其解时,却又听见老妇的讽凉冷话。
“跟你说了没有就是没有,你再不走,当心我记下你的容貌去报官,让他们将你当山贼来贴图通缉!哼!”她冷笑一声,继续道:“堂堂一个大男人为了找个姑娘找成那副疯样?真是好笑!”
乐无欢原已颓然地合上眼睛,突地一个念头闪过,他跳起身在老妇面前站定,接着双手放在老人家的脸上,双目瞪大,仔细地、谨慎地检查起那张老脸,包括了皱纹、鼻尖、耳廓、唇瓣,以及任何一个细微部位。
“怎么?发现没东西可偷,就不当山贼而想当婬贼了?甚至还想『将就』?连个足以当你女乃女乃的老太婆都不放过?还是说……”
那张老嘴怕就是死到临头,也是牙尖嘴利毫不饶人的。
“哼!被我的话给激恼了?又怕婆子真去报官是以想杀人灭口?年轻人哪,人在做天在看,虽说在这荒郊野外杀死一个老太婆就像捏死一只蚂蚁般容易,但日后婆子若做了鬼,肯定日日黏你,夜夜缠你,托山虎野狼来咬你,叫雷公电母用闪电来劈你,看你悔是不悔……欸欸欸……你在干嘛?还真是想小泵娘想到快疯了,连老婆子这样的老豆腐你都有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