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哲与诸妃俱按品大装,面南恭立。凤冠霞帔与钗环裙佩交织成欢庆的海洋。这是太宗皇帝登基庆典中最后也是最有趣的一幕,分封五宫在某种意义上比犒赏三军更让人感到欣喜,因为这才是真正的帝王尊荣,是享受胜利果实的时刻。皇太极看着他的后宫嫔妃,心中充满了身为帝王的尊崇与男人的自豪。
使臣取册置东侧案,转下西向立,开始高声宣读满、蒙、汉三体书册文,第一道旨,是册封后宫之主,皇后哲哲——
“奉天承运,宽温仁圣皇帝制曰:夫开天辟地以来,凡应运之君,必配嫡亲福晋辅佐,于是居止成双,功德咸同,富贵与共。此乃亘古之制。三纲五常为古之帝王所定之大典,今朕缵承大统,愿效先王定制。上天作配朕之福晋系蒙古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特赐尔册宝出诸福晋之上,册尔为中宫清宁宫国主福晋。尔宜清廉端庄恭简纯孝重礼仪,为诸福晋之楷模,母仪天下,勿负朕命。”
宣读已毕,使臣将册授与女官,捧宝官将宝授与另一女官,两女官皆跪接,置前面黄围桌案上。哲哲在女官导引下登上御座金椅,正式成为大清国第一任中宫皇后,号令后宫,母仪天下。
接着,是册封四位侧宫福晋,依次是东宫正福晋宸妃海兰珠、西宫正福晋贵妃娜木钟、东次宫侧福晋淑妃巴特玛、西次宫侧福晋庄妃大玉儿,也都由使臣以满、蒙、汉三体文字高声宣读。
大玉儿跪着听宣,赞官一一念过了姑姑哲哲、姐姐海兰珠、娜木钟、巴特玛的名字,最后才念到自己:
“奉天承运,宽温仁圣皇帝制曰:自开天辟地以来,有应运之君,必有广胤之妃。然锡册命而定名分,诚圣帝明王之首重也,兹布木布泰,系蒙古科尔沁国之女,夙缘作合,淑质性成,朕登大宝,爰仿古制,册尔为永福宫庄妃。尔宜贞懿恭简纯孝谦让,恪遵皇后之训,勿负朕命。”
册封制诰四米余,为黄绫裱,蓝线勾边,绡金云龙纹饰,上下边缘绘行龙和流云,在用满文书“奉天承运”四字的两侧,各有一贴金立龙作上升状,看去栩栩如生。满、蒙、汉三体文字俱工笔竖书,册文上钤“制诰之宝”印镑一方,上题“大清崇德元年七月初十日”的年款,真正龙飞凤舞,万世荣光。
然而大玉儿接在手中,心里却并无半分喜悦。五宫之中,除了姑姑哲哲是原配大妃,她是最早入宫的,从十二岁到二十四岁,跟了皇太极整整十二年,如今却只封了个五宫之末,这口气,如何忍得?
她看一眼跪在身边的亲姐姐海兰珠,她比自己晚进宫八年,却后来居上,成了东宫正妃,这才真叫引狼入室,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若说在此之前,大玉儿一直没有为争宠真正用过心,那么从今天起,她算是知道厉害了,而且开始学会嫉妒了,而她嫉妒的,是自己的亲姐姐。
她对姐姐的妒恨远远超过了对绮蕾。这是因为人们通常对自己身边的人总是多一分任性的,认为别人有责任宠着自己让着自己,一旦发现事与愿违,那失望和气愤是双份的。
从今往后,庄妃大玉儿天字第一号的敌人,不是别人,而正是自己的亲姐姐海兰珠。
她将那册诏书供奉在南炕神座案下,焚香礼藏。人们见了,都说看庄妃多么虔诚,多么开心。但是只有庄妃自己知道,她珍藏着诏书,不是因为觉得荣耀,而恰恰是为了提醒自己,提醒这一段难堪的侮辱。奉旨进宫,封妃十年,却屈居五宫之末!
她会向这不公平的待遇讨还代价的,不仅仅是晋前几位,不仅仅是觊觎东宫,甚至不仅仅是宠冠后宫,母仪天下。不,她的志向比这更大,更远,更明确——她看中的,是大清朝整个的天下,是权倾天下翻云覆雨的真正权力!
入夜,睿亲王府静寂无声。多尔衮独坐神坛之下,守着一灯如豆,青烟袅袅,闭目无语。
有只蛾子不知打什么地方飞来,奔着油灯转了几个圈子,不肯扑火,又不舍离去,只是没完没了地打着转儿——这样的命运,最终如果不是引火自焚,就必然被自己的心猿意马累死。
爱里所有的人都安歇了,乌兰临睡前期期艾艾地进来打了几个转子,也像那只心意不定的蛾,不敢走近,也不愿舍远——然而终究还是离开了,只留下一件葛丝暖袍,一壶绍兴好酒。虽只八月,然而夜气已经有些微凉沁骨的意思,有壶酒暖暖身子驱驱寒气也是好的。
月亮将圆未圆,透过窗棂照进来,乌兰翻来覆去,留神听着隔壁的动静,只恨不能窥知主子心意,若说是忧于国事,近日新朝初立,百废待兴,虽然劳神,似乎不该如此伤感;若说是因为家事,又不见有什么人得罪了王爷,况且听说皇上最近在大殿上每每提起睿亲王,无不褒奖有加,并不曾责怪;难道是为了十四爷的亲哥哥、正在前线大战明军的英王阿济格?可是听校卫说英王前线传书,连战报捷,并没有败过一仗呀,王爷何以如此闷闷不乐呢?
蹦交二更,忽然有门房来报,说宫里忍冬姑娘求见。乌兰诧异,心想哪有个娘娘身边丫头大半夜里探访亲戚的道理?不敢怠慢,亲自出院来迎,歉然道:“对不住泵娘,王爷在秘室静坐,不肯见人,也不许人进去,已经整个晚上了,我们做下人的,不敢擅做主张,请姑娘恕罪。”
忍冬笑道:“原来果然让娘娘猜着。”
乌兰听这话说得奇怪,不禁问道:“猜着什么?我们服侍王爷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王爷这个样子,都在心里纳闷儿呢;娘娘隔着这么远,倒猜着了?莫非娘娘能掐会算?好姑娘,快说给我知道,别叫我心里着急。”
忍冬笑道:“这个么,论详情我也不知道。只是娘娘晚上忽然交给我这几样东西,要我来府里交给王爷,说请王爷宽心,不要太劳神动虑,要保重身体。我因娘娘这几句话说得没头没脑,还奇怪呢,说娘娘和王爷近来又没见过面,又没什么事,大清王朝初建,分封亲王,赏官加爵,都是些好事儿,怎么说得上保重安慰的话呢。娘娘说,你别问那么多了,横竖照我的话传去就是了。这么着,我就来了。”
乌兰听了,便如打哑谜一般,只得说:“只要娘娘有话儿就好了,我这便进去回禀王爷,看看是怎么说。忍冬姑娘,你先略坐坐,喝口滚茶,小心着凉。”遂命小丫头唤起厨房做些宵夜送来,自己便往内室来见多尔衮。
打开帘子,只见王爷盘膝闭目,默然独坐,姿态与自己先前退出时一模一样,这许多时辰过去,竟是一动未动。乌兰暗自忧心,也不敢劝,只小心翼翼地回禀:“永福宫里的忍冬姑娘来了,王爷见是不见?”
多尔衮微微一愣,也不睁眼,只淡然说:“不见。”乌兰捧出礼物劝道:“这是娘娘命忍冬送来的,王爷好歹给句回话才好。”看看多尔衮面上并无不豫之色,遂将包裹打开,却是一捆香,两匹帛,一轮磨得锃亮的圆镜,并几样祭品,不禁奇怪,却不好多问。
多尔衮睁眼看了,浑身一震,心想普天之下,最知道我心意的人还是大玉儿呀。不禁触动旧情,转眼问道:“还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