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好玩,是嗎?」他不是詢問,而像是自語。空間里只留下純淨的寂寥,那些應該存在的聲音被吸入無盡的牆里,沒有終止地在意識之外游蕩。
先前沒有留意,而今回想起來,不知道為什麼會有一種微弱的感傷?是因為沒有機會明白對方落寞的原因?或是因為看見對方的陰霾而稍有介意?事到如今,她也不可能弄清楚了。
非羽換上襯衫和牛仔褲,濕漉漉的發絲仍淌著水滴,她把被汗水濡濕的舞衣浸泡在盛了水的臉盆內,彎身在洗手台內輕輕搓洗。驀地,外頭響起一陣驚呼聲,不明就里下,她困惑地走出淋浴間。
驚呼聲的根源,來自被若干舞者圍繞的中央。李洵正回身旋轉著,如此專注而瀟灑自若。那被流淌的汗水所浸濕的發絲直甩上了面頰,單薄衣衫透濕中,勻稱而近乎完美的肌肉線條展露無遺。他是那麼高挑修長,英挺光彩,令人不忍移目。
非羽呆愣了,沉默地注視他凌身而躍,側旋後輕盈地降下,動作利落精準,她心里浮現一抹欽佩。
「非羽姐,你這樣會感冒的。」搶進她恍惚意識中的,是遞來毛巾的玎妮。她指著非羽身上被頭發滴濕的襯衫,有些無奈的提醒著。
「謝謝。」非羽回過神,含笑地點點頭。再抬起頭時,才發現一伙人已圍繞在李洵身旁,熱切交談著。
「李洵,你跳得真好,和非羽不相上下。你練習了很多年嗎?」
「不,大概五、六年時間。」李洵伸手將透濕的發向後梳,目光直越過了人群,停佇在非羽身上。他看到了她適才驚訝的神情。非羽是不會知道的,六年前那個被她視為好玩、奇異畏縮的男孩,是花費多少時日減輕體重、鍛煉身軀,又是如何咬緊了牙根日夜練舞。
「五、六年?那你真的好厲害哪!」
「哪里。藝術這種東西不投入全部心力是不行的,只要全心專注,應該是不會太糟的。」李洵盡可能平淡地說,目光沒有一刻離開過非羽。那個女人不會明白她曾經傷害他有多深,像是存在的價值全然受到摧毀,只殘留下玩笑性質。所以這一次,他會讓她刻骨銘心的記住他。「我說得沒錯吧?非羽。」
「嗄?」一手仍擦拭著發絲的非羽,思緒全餃接不上,只能愣愣地望著一逕注視她的所有人。
「我說,投入藝術就應該專心致力,打從內心表現出來。如果只是單單仗勢技巧高超,卻不好好管理自己的內心,心不在焉、若有所思,那麼縱使表演得精確無誤,本身也不會有任何的價值。是這樣吧?非羽。」李洵的話中略含了諷刺意味。
非羽不知該如何回答,奇異地意識到來自李洵的不友善。有些不明就里吧,對于對方沒由來的挑釁,她有輕微的不舒服和滿滿的不解。
「沒錯啊,老師也是這麼說的。」不待非羽思索,已有舞者接口。「藝術,是創作者本身意念的表現。所以創作者的思想、感覺和意念,都會透過藝術展現出來。不管內心在想些什麼,不管多麼努力去隱藏,都會表現出來的,沒錯吧?」
「嗯,」李洵肯定地點頭。「如果不能由發自內心真正的跳出來,那藝術本身根本沒有價值可言。你認為呢?非羽。」
「我?」非羽只是睜大眼楮,一手輕輕環繞著肩膀。關于李洵所言,她並沒有什麼駁斥的意見,然而隱藏于這些字句中輕微的敵意卻令她有些不舒服。不明白的是,素未謀面的對方,何由來的不友善?
「你反對嗎?」李洵掀動唇角,輕微地笑。如同他所預料一般,過得太風光的非羽,不懂得有人抗駁的滋味。毫無意外的,自己的再度出現,足以攪亂非羽的生活。
「不,不是,你說得對。」在他的追問下,非羽很不自然地應聲。她留意到一旁的玎妮微微蹙起眉,搖了下頭。
「听你這麼說,你以後還會繼續朝舞蹈發展?,真希望還有和你合作的機會。」一名舞者開口道。
李洵又笑,以指梳著發絲,語氣堅定的說︰「不,這是最後一場了。」
「咦?為什麼?」在四起的驚訝聲中,李洵注意到非羽亦流露不解,這令他有點滿意。
為什麼?因為這一切為了讓他重回非羽的面前,以他的光華折磨曾經傷害他的非羽。然後他不願再玷污藝術,為自己拉下落幕。
「我只想全心全力完成一件事,然後回到應該負起的責任上。」李洵略抬起頭,淡淡地說,「只要一次就夠了,舞到了極致。然後,回到那些在舞蹈之前等待著我的工作里,完成另一段不應該被逃避的責任。」
在折磨過非羽後,他也許就能夠平衡了吧?李洵這麼想著。即使是一次也好,那用心舞出的旋律要深刻地烙在非羽的記憶里,要讓她用上一生的時間,道歉自己嘲笑的態度。所以,只要有那麼一次,讓非羽記住他的光彩,那麼,他就可以說服自己,回到屬于法律的世界,向舞蹈說再見。
「什麼?那是什麼意思?」
「不應該逃避的責任,那是指什麼?」
舞者們不間斷的問號猶如潮水涌向他,李洵抿起唇不再回答。
一旁的非羽沉默著,沒有困惑、沒有疑慮,只是思索。
不應該逃避的責任嗎?她不知道李洵是有心或無意,卻不由得思及那些屬于自己的責任。那些不堪的身世、厭惡的兌家、和法律的工作。
逃避是不應該的嗎?因為這麼做,也是種怯懦嗎?
「我想,我也該去沖澡了。這樣下去,也許會感冒。」說完,李洵隨即掠過非羽身邊離去。
其他舞者見他離去,也跟著各自散去,猶如潮水,退去最後一道浪花,只留下空曠的寧靜。
「非羽姐,你不要緊吧?」玎妮關心的問。
非羽輕搖下頭,不明了為什麼所有的知覺感受,突然變得非常遙遠,遙遠得無法觸及。過了一會兒,她淡淡地問︰「老師人呢?」
「好像有事吧。說是今天練到這里就可以了。」
「嗯,那我也回去了。」
第二章
非羽踏入家門時,只見止境正忙碌的整理印表資料,凶表機的列印聲不間斷地響著,有一種急促繁忙的氣息。
她從冰箱里拿了一瓶啤酒,又回到客廳,躺在沙發上啜飲起來,一面望著止境說︰「咦,你剪頭發啦。」
「嗯,」止境收拾著資料,分心地點了下頭。
「剪這麼短,沒問題吧?我記得集團里有規定發長,這樣不行吧?」
止境抽出最後一張列印成果,笑著回答,「沒問題的,規定已經取消了。而且,比起頭發的事情,咱們蹺家罷業的罪過,豈不是更嚴重?」
「什麼嘛?一臉的不在乎。」非羽搖著頭,嘆了口氣。
止境伸手關閉電腦,「我哥會罵的話我都背熟啦,也不會多嚴重的。再說,有非羽姐和我作伴,什麼都不怕了。」
「你真是一點都沒變。」
坤止境,坤家二小姐,也是八堯集團八大部門中建築部的負責人之一,算起來也是位高權重。她和非羽在工作上是不同部門的同事,在私交上算是朋友兼校友了。自從非羽有印象以來,止境便是如此地事事寬心、事事無所謂的態度。
「是嗎?」止境翻著資料,虛應著聲。
「沒錯。」非羽肯定地點頭,又看了她一眼,好奇的問︰「你又在忙什麼了?」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一些建築結構。」
聞言,非羽潛藏于腦中的某個概念一不留神又跳了出來。「你就算離開了工作崗位,還是那麼認真。不像我這樣子做,總覺得有點不負責任,好像真的是永恆的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