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江,有些事是不能兒戲的,醫師有他的職業道德,信口胡說不單是誠信問題,還有可能的法律問題,不是妳想的這麼容易。」他在暗示她,萬一將來她的丈夫惱羞成怒,他是有可能吃上官司的。
她淚眼盈盈,緊揪著衣襟,像快喘不過氣來。他扶住她單薄的肩,認真地看住她。「妳到底有什麼困難?也許我可以幫妳。」
「我願意告訴你,請你千萬要守密,請你……」她抓住他手腕,惶亂急切的眼神軟化了他。其實,他並沒有涉入她私密的必要,她搞亂了他向來公私分明的原則。沉默地對視幾秒後,他點了頭。
她垂下眼,彷佛不看著他才能滋生出勇氣說出事實。
「孩子不是他的。」簡短而有力的開場白讓他瞠大了眼。
「所以……」他喉嚨居然無由地干澀起來。
「所以,我不能讓他知道這個真相。」說出來竟使她有松了一口氣之感。直覺上,黎醒波是能讓她信靠依賴的。
「但是,」他清清喉嚨,第一次覺得表達是件困難的事。「為什麼要縮短月份呢?有時候,親密行為日期的太過接近很難判定孩子是誰的,也許是他的也說不定,妳是不是太多慮了?」「關系混亂」的形容詞和她搭上邊的機率不大,但不是沒有這種可能性。思及此,他呼吸開始不順暢起來。
「他根本沒有踫過我,也不可能踫我。」她仰起臉,坦然的凝視他。「孩子是個意外,只是,我自覺得太慢了,我經期一向不準確,當我想要私自用人工受孕的方法懷他的孩子時,胎兒已經三個月了。」
「為什麼不找孩子的父親?也許他會負責。」他不該,卻又忍不住問了。
「那是個意外,我根本想不起來,也……不知道他是誰。」她顫著嗓子,淚終于滑落。「但是,那不是重點不是嗎?我愛的不是那個陌生人,要嫁的也不是他,或許將錯就錯是件不道德的事,但是我沒有選擇的余地,我要嫁的是我深愛多年的人。」她很慶幸沒有看到他出現鄙夷的神色。
他看著那語調斬釘截鐵、毫不遲疑的女人,握住她肩的指頭不由得收束起來,陷入她的肌理,「妳根本還沒結婚?」更大的驚異撼住了他。
「是。但我會要他娶我的,只要你肯幫我,到時就說--孩子早產,他不會懷疑的。」她不再有所隱瞞,她有求于他,渴切地像攀住僅有的浮木。
「妳……這麼愛他,那他呢?」他聲音低嘎,匪夷所思地俯視她。
「我不介意,我只想一輩子都守著他。」她堅定地宣示。
他啞然了,瞠大的眼眶釋出酸意,他瞇起了眼,抑制那逐漸過快的呼吸,收縮的指力讓她向後抽動一下肩頭,他捏痛了她。
「為什麼……忘了那個陌生人?」他目光乍現初見時的灼灼逼人,她不禁後退,微覺詫然,他們的交談已逾越了醫病間的界線。
「我……喝醉了。」她不覺聲量轉小,禁不住解釋。「我不知道會有這種結果。」她說太多了嗎?他會怎麼看她?
他手指松開,直視她的眼神已失焦,顯然落在她不明了的他方。
「黎醫師!黎醫師……」她扯住他衣袖急喚。「你會幫我吧?你答應了嗎?」
他神識回歸,視焦重臨她的瞳眸,他沙啞著嗓音︰「妳生命中,有幾個陌生人?」
她僵住了,一時不能理解,接著面色轉青,她放開他的手,顫著唇苦笑道︰「我知道不該奢求你的諒解的,你沒有義務幫忙我,但是也不能羞辱我。我的生命中,一個陌生人,一次的任性,就足夠殷了我的一切,你覺得,我還能承受幾次呢?對不起,打擾了你早上愉快的心情,我走了。」她有禮的躬身,手背無聲地揩去面龐蔓延的淚水。
直起腰身,一股驟來的拉力讓她朝前撞進他的胸懷,她來不及思索,便被環抱在他強健的臂彎里,動不了分毫。
「對不起……對不起……」連串的歉語、激烈的擁抱、男性清新的氣息,緩緩召喚出她形容不了的異樣感受,她忘了要掙月兌。
「黎醫師,黎醫師……」她轉動一下頭部,她快不能呼吸了,他有必要用這種方式致歉嗎?「我沒事。」
他一震!如夢初醒地放開她,鮮少發生的失態讓他表情僵凝,他生硬的再度抱歉︰「對不起,我失言了,我答應妳。」
最後四個字瞬間讓她破涕為笑,獲得承諾的她臉上光采立生,她咧開嘴,細密的貝齒在晨光中閃耀,忍不住沸騰的喜悅,她歡呼一聲,忘情地踮起腳尖,在他臉龐匆匆啄吻一下,忙不迭道︰「謝謝!謝謝!」回身輕快地、像嬌幼的小女孩,不顧懷孕的禁忌,邊跳邊跑地走了。
他木然地走到臨近公園的窗前,百葉窗一拉到底,那蓊蓊的綠意沒有讓他舒緩緊縮的心,盤旋其上隱隱的、不明的預感,正逐漸在昭告他︰那不得不應允的承諾,終會成為一個巨大的漩渦,將他與晏江拉扯進同一個生命軌道中。
第三章
醫院停車場。
車窗是全開的,涼風習習,在車內徘徊流連,卻沒有帶動呼吸間的沉悶凝滯。
坐在後座的晏江挺直脊梁,決定打破沉默︰「產檢完了,那我走了。」
「小晏,妳真的要這麼做?這是條漫長的路,將來妳會後悔的。」喬淇回過頭,握住她搭在膝上的手。「黎明醫院不肯做手術,我們到別家去。」
「這個年輕的黎醫師挺固執的,很有原則,長得也不賴。小晏,瞧瞧,隨處都有芳草,妳該把頭多伸出去探探,別以為喬淇以外的男人全都是草包。」方冠生懶洋洋地噴了口煙圈,一只長腿彎起靠在扶手上。
「這件事我仍然不能同意,擺明了是在害妳,妳這麼做,我不會開心的。」喬淇盯著前方道,半個月以來性情沉郁了許多。
「也罷。喬淇不同意,妳就別再堅持了。趁肚子還小,早點解決,妳還會遇到更好的人--」
「你們說夠了沒?!」晏江怒火攻心,望向喬淇。「喬淇,你就這麼急著甩開我?恨不得我和你一點瓜葛也沒有?你放心,我決定的事我自己負責,不會惹你們嫌。」她忍住即將奪眶的淚,跨出車外,用力甩上門。
「還有你!」她頭湊到前座窗內,抽走方冠生手上的煙,丟在地上狠狠踩了兩下。「你這株失格的牆頭草,再用煙嗆我和我肚子里的寶寶,我就用六根煙頭在你頭上燙戒疤,听清楚了沒?!』
她甩開長發,走在九月朗朗的晴日下,十二歲那年的孤寂不知不覺地漫進胸房。她一直不明白,她的幸福為何總結束在一次又一次的意外中,而那些意外,也總是她無法扭轉挽回的;她很努力地、用強大的毅力去防堵每一次憂傷削弱她的力量,然而似乎感動不了上蒼,無力感終于侵蝕進體內,她就要認輸了。
「小晏,別這樣。」喬淇從後扳住她的肩。「這麼多年來,妳還不了解我嗎?妳希望我是這麼自私的人嗎?」
她轉過頭,突兀地笑了。「我的確不了解你,因為你沒給過我機會,你也不了解我,因為你從未想過愛我。你別擔心,我撐得過去的,這件事,我會考慮你的想法。我得走了,願你一切順利。」看著那張令女人心折的臉,她壓抑住向前擁抱他的沖動。他終究不屬于她。
「我送妳回去吧,我還沒看過妳的新家呢。一個人住還習慣嗎?」他拂開她覆在面頰上的發絲,溫柔一如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