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秋一雙翦水眸子,瞧了一眼每每經過便瞧見,卻不曾深思,禪房兩邊的兩句門聯,右邊寫著﹕「白日傳心淨」﹕左邊寫著﹕「青蓮喻法微」。
頓時了然于心的領悟到﹕佛心清淨,佛法精微。
至于暫時開溜,放自己幾個時辰清閑,不必再辛辛苦苦、斯文端莊地冒充楚家千金的冰兒,此刻正和柳浩在寺院後面,一條彎曲的小徑,通向一座隱蔽在深深花木和郁郁梧桐林中的六角亭里,互傾相思。
「浩哥哥,你是不是怪冰兒出的這個鬼主意不好,害你獨自住在穆大嬸那兒怪寂寞的,又不能天天見到我。」
冰兒已迫不及待把柳浩仔細瞧了好幾遍。發現他英俊的臉龐上,左邊臉頰好象比右邊臉頰消瘦了許多,大驚小敝又心疼萬分地嚷。
「這話該是我問你。你一個人簡直像被人軟禁般,住在雕樓畫棟偌大的楚府里,雖僕役雲集,被伺候得無微不至舒服透頂,卻半點行動自由也沒有,當真是太為難你了。」
柳浩瞧冰兒打從一見面開始,一雙水汪汪靈動晶亮的眸子,就直盯著他左邊臉頰瞧,就不知她又在打什麼鬼主意?敢情是自己左邊臉頰得罪她了,要不就是有只害蟲停在上面休息納涼?雖滿心滿眼滿口為她心疼不舍,卻仍難改老實愛臉紅的毛病,索性趕緊用大手遮住左邊的臉。
冰兒最最愛看,最最想念,簡直愛死了的就是浩哥哥臉紅的表情。
她嫵媚帶笑又頑皮透頂地挪開他的大手,雙手圈住他的脖子,踮起腳尖,愛嬌迷人地把紅灩灩的櫻桃小嘴,連帶一記記的熱吻,重重烙在他的左臉頰上。
「一定是左邊臉頰親得太少,才會比較消瘦。」
冰兒發覺這理由最是合理。邊親還得邊語音模糊不清地忙說道﹕
「當然是太太為難我了,簡直就像被關在深宮內苑里的可憐公主。有多悶多慘,說來浩哥哥听了肯定要心疼半天,所以就算了不說了。不過,為了成全秋姊姊和杜公子彼此的一往情深,也唯有暫時如此羅!再說,助人為快樂之本,我和秋姊姊那麼投緣又長得一模一樣,就沖著這點,我冰兒說什麼也不能袖手旁觀,見死不救……」
一串熱吻,一串長篇大論說下來,冰兒哪曉得早已把柳浩狂熾的深情熱愛,撩撥燃燒至最高點。他改被動為主動,深深纏綿地把冰兒吻得心蕩神馳,吻得全身血液逆流,嬌喘不息。
吻得四周初春發芽,清秋凋落,筆直聳立的郁郁梧桐都羞紅了枝?和樹干。
★★★
杜擎滿臉都是被濃情蜜意醺陶得喜孜孜,樂暈暈的神情﹔滿心都是江秋輕顰淺笑,柔情似水又深情款款的身影。
總之,滿腦子都裝滿她、她、她,幾千幾萬個嬌羞答答的她,巧笑倩兮的她,風姿綽約,又飄逸清麗月兌俗的她,就這樣把每一個她藏在心中最深處,一路馳騁快馬加鞭地,由穆大嬸那兒趁夜趕回北京城的震府。
才進得震府的後花園,便瞧見兩名高大的人影,正交頭接耳竊談著,由假山池水那頭經過,他頓時疑心四起,收起臉上的疑醉喜孜,一個箭步悄然跟上去。
只听得其中一人悄聲道﹕
「剛才我跟你提的那些事,你都記住了。請轉告魏公公,說我們大汗要他在近日內盡快派使者出關,有要事商討。」
「是是是!一定!一定!還煩請武師在大汗面前替在下多多美言幾句。」
頻頻點頭稱是,聲音對杜擎來說再熟悉不過的是,西廠的震二總管,震府的老爺震錢彬。
由于不敢跟得太近,杜擎只能隱約捕捉到一些些被夜風吹送來的花香分散了的聲浪和語音,只听得他們又竊竊私語了一陣子。
杜擎愈听,心頭愈纏結紛亂,但亂中已有個譜兒,卻是教他寒意穿心,駭然心驚的譜兒。
再想到方才那一疊連聲說是,極其諂媚奉承的話,竟是出自平日他最尊重誠服的大恩人,震二總管那張長得堂皇玉貌、方面大耳的嘴臉,便覺胃里一陣惡心翻攪。
「震二總管,你剛送走那位可是滿洲派來的使者?」
以往種種蛛絲馬跡,及久擱在心中總總纏纏繞繞的疑團,已膨脹到最高點,再也止不住地沖出杜擎的喉嚨口。
驀然間,在黑暗中被人攔截住的震錢彬,到底曾是四川剿匪的指揮,又是堂堂西廠二總管,能嚇住他的事還幾乎是沒有,更何況是這樁他既然做了,也不打算再隱瞞的事。
「杜指揮,既然你都看到了,也听到了,還何需問?這滿洲武師的確是努爾哈赤派來,有要事要我稟告魏公公。」
「這滿洲賊子有震二總管包庇撐腰,也難怪敢在北京橫行。魏公公果然私通滿洲,是通番賣國的漢奸賣國賊。」
杜擎語出尖銳,口下絕不留情的是「自己」。魏忠賢叛國,私通滿洲韃子,震錢彬和自己間接效命于他,為虎作倀,難月兌叛國叛民罪大惡極的罪名。
「阿擎,識時務者為俊杰,也怪不得咱們趨炎附勢。自從熊經略熊延弼死後,就只有遼東僉事袁崇煥,尚足以繼承重鎮邊關的大任。此人現雖只是一名小小僉事,一旦掌握兵權可就是強敵。偏偏魏公公不把他放在眼里,信王朱由檢又極力想攏絡他,欲將他收為心月復,以鏟除魏公公的勢力。魏公公沒把信王、袁崇煥看在眼里,及滿朝文武把他當天大的靠山看時,私通滿洲,是鑒于明室的江山遲早不保,怕等不到信王繼位登基,滿洲韃子已先打進開來。現內有盜寇紛紛竄起,外有強敵窺視虎視眈眈,不亡于寇,便亡于敵,與其亡于寇,不如亡于敵。總之,咱們跟著魏公公,未雨綢繆趁早投向滿洲韃子,準是錯不了。」
震錢彬喚阿擎,而不直呼杜指揮時,就是在提醒杜擎,自己對他的恩重如山。這份恩情,這聲阿擎,再加上這頂恩情比山高水深的大帽子一扣,杜擎頓時氣短人矮了半截。原本已是一路听,一路忿忿發慌,到此時已是手足冰冷,腦子一片混亂。
只覺眼前那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忽遠忽近,一忽兒蓋上魏公公的臉,一忽兒又疊上自己的臉,一張張全是丑七八怪的奸臣嘴臉,嚇得他冷汗直冒。對方竟還大言不慚面不改色,嗡嗡嗡響徹耳畔地繼續道﹕
「阿擎,人要懂得見風轉舵,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別死守著和頂著一顆忠貞愛國的心和死腦筋。通番賣國賊又如何,忠臣烈子教別人去當吧!虹茵對你可是一往情深,情有獨鐘,震爺更是早把你當自己人看,難不成還會加害于你。只要你听震爺的,跟著震爺,保證你一生富貴榮華享受不盡……」
★★★
杜擎的手下庾慶醉眼惺松、酡醉踉蹌地邊咿咿呀呀哼唱著剛在窯子里,水仙姑娘用她那雙十指蔻丹紅似火的縴縴玉手,琵琶彈奏的一曲「梅花操」里的「點水流香」,邊揮動著手打著拍子。
想起水仙姑娘那張有若天仙般明?動人的芙蓉臉蛋,再加上媚功一流,嗲氣十足的左一句,右一句直叫得他渾身骨頭酥軟的「庾大爺」,庾慶便銷魂蝕骨般整個人輕諷飄,差一點……不是差一點,是根本已踉蹌「砰」地一聲摔了個大肋斗。
「該死的青磚道路,竟敢沒事跟大爺我過不去!」
他詛咒臭罵一聲。搖頭晃腦地揮去滿頭滿眼的金星,卻怎麼也揮不去夜空里的兩個月亮。他瞇了瞇醉眼,當真是兩個月亮耶!可惡!不是連月亮也想來欺負他吧!他打了個酒嗝,再瞪大眼定晴努力一瞧,好不容易才把疊影的兩個月亮重疊成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