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這次要去探望的穆大嬸並非我的親人,只因我娘過世得早,我爹生前又在西廠二總管震錢彬的震府里當管事,自幼便把我交托給她撫養,因此我早就視她為唯一的親人,每年立秋前都會去探望她。尤其是在我心情最煩悶低潮的時刻,更是想去她那兒避避散散心。」
「敢問杜公子為何事心煩,又為何心情欠佳?」
江秋漂亮秀致的面容上立刻抹上一片關懷。
那片關懷看進杜擎眼里,有一絲親切,有一絲悸動,還有一些說不出來卻感覺到的真誠。
這一絲絲、一些些統統加起來,再加上溫馨的火光搖曳照耀下,杜擎竟不自覺地對著初見面卻一見如故的「方公子」,說起心中從不曾對外人道過的「心頭話」來。
第六章
杜擎的「心頭話」,這一說就止不住了。
他向來不是多話的人,但面對眼前俊秀貌美又愛臉紅的方公子,他老會控制不住地發生短暫的發傻、發愣、發呆等神魂出竅的失控情形,連帶連舌頭也不听使喚地讓一句句的話溜出口。
至于江秋這自覺呆搓搓,又方又木,也好不到哪去的方公子,心魂更是愈听愈亂,絕美的嬌容上紅潮一次又一次地涌現,不曾褪去。
沒想到杜公子的「心頭話」里,竟句句都是對自己的傾心愛慕。
只听得他又道︰
「不瞞公子說,若非西廠的震錢彬震二總管有恩于我,我早想辭掉這份間接效命于魏忠賢,人人唾罵的東西廠錦衣衛指揮的職位。那麼便可像其它王孫公子般,堂而皇之登門向北京城楚府的楚老爺提親,請他把楚姑娘許配給我。但現在……」
杜擎說到這兒,一雙英挺的劍眉攏聚了起來,被重重的嘆息聲打住了。他只顧著嘆氣,也就沒注意到江秋的臉蛋兒早已嫣紅似火。好半晌,才又自顧自地接口道︰
「現在就算楚老爺不在意我任職效命于東西廠,和他身負重職的信王府是頭號的公敵死對頭,也已于事無補。因為前天夜里,我因听說楚姑娘被城里的首富秦天霸的二公子秦琥迫婚,逃家不成被擒回府,一心擔憂她而夜探楚府,卻不慎听到她親口對丫鬟說不許再提我,只因她心里早已有了別人。因此我才會郁郁寡歡,想躲到穆大嬸那兒去面對自己的傷痛。」和杜擎面帶傷痛的話語同時發生,一個落下尾音,一個听得花容變色遽跳起來的江秋,
滿臉滿眼寫著大大的震驚道︰「你說你夜探楚府,親耳听到楚姑娘說不許提你,而且還早有了心上人?!這……這怎麼可能?」
「為何不可能?方公子何以出此言?」
杜擎被江秋過于激烈的反應惹得有些愣忡不解。
「我……我,我只是胡亂猜測,楚姑娘她……她……,總之,她心里不會有別人。我……我的衣服干了,請恕我暫時告退好把衣服換了。」
江秋結結巴巴,簡直說不好一句話地趕緊抓了已烘干的衣服,差點被地上的干草絆倒地逃到一邊去了。
杜擎兀自沉浸在方公子語無倫次、慌亂莫名的言詞舉動里。正在推敲咀嚼他何以出此言時,忽听到一聲驚叫聲響起。
他朝聲音來源處奔去,腳步卻在破門橫梁遮掩虛的後頭,整個人睜大著眼,像生了根似的被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有……有好多只好大好嚇人的耗子,它們剛從我腳底竄過……」
向來嬌生慣養的江秋,幾曾見過如此猖狂肥大的耗子,早被嚇得花容失色,連聲音都抖嗦不停。
她衣服不整,原本束在發髻上一方天青綢布也已卸下,一頭青絲柔滑亮麗的直泄腰際。那模樣兒用「閉月羞花」顯得俗,用「國色天香」又顯得濃了些,她淡雅嬌弱卻風姿綽約楚楚可人。
「你……方公子,不不不!楚姑娘……怎會是你?!」
杜擎仿佛失魂呆愣了好幾灶香的時間後,才終于震驚地迸出話來。
江秋也在驚嚇又慌亂失措過後,才猛然驚覺意識到,再也隱瞞不住自己的真實身分了;又繼而想到杜公子剛才深情吐露的一番言詞,竟一臉酡紅,什麼也顧不得的沖口道︰
「江秋正是為了早已對公子一往情深,不願下嫁任何上門來提親甚至逼婚的王孫公子,才會不顧一切地逃家逃婚,以致落得如此狼狽不堪的境地。」
杜擎太過欣喜激動,憐惜萬分地緊緊握住她的手,眼波看遍她臉上每一個秀致迷人的五官,纏綿深情地看進她柔情的眼底,再也舍不得移開。
唉唉唉!總得有個人先清醒清醒,否則天地真要化為零,時間就要自此停頓了。終于,江秋猛然找回疑醉疑迷的自己,驚聲道︰
「我明明早已逃家好多天了,公子剛才怎又說,前天夜探楚府時,還听得楚姑娘說早有了心上人?」
「是呀!我親眼瞧見,親耳听見,楚姑娘和她身邊那叫什麼悅兒的丫鬟說,要她別再提我,她心里只有……只有那叫什麼浩哥哥來的?」
這話可不能再多提,杜擎才一提及又滿肚子酸味。
「悅兒?你說那丫鬟叫悅兒!原來悅兒早教我爹派來的人擒回去,難怪我東尋西尋遍尋不著她。但你怎會連楚姑娘也認不得,那……楚府里的楚姑娘又是誰?」
江秋這麼一說,把杜擎也弄胡涂了。他拚命仔細回想那晚的情形,馬上有了結論道︰
「那楚府的楚姑娘根本是冒牌貨,但卻長得和你一模一樣,絲毫辨不出真偽,只能在言行舉止上瞧出一點小破綻。例如她撇嘴、頓足、氣咻咻又大剌剌,鮮明毫不斯文秀氣的表情和動作,和你很不一樣。」
杜擎分析得頭頭是道,江秋卻頓時陷入一陣迷惘沉思里。
天底下竟會有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相似到楚府上上下下的人全分辨不出,連杜公子和天天伺候在她身邊多年的悅兒,甚至連爹爹和祖母都分辨不出來的人嗎?!
★★★
江秋一眼便愛上穆大嬸住的這排小竹屋,一如穆大嬸一見長得如花似玉,秀麗娉婷的江秋便歡喜得什麼似的。
這排小竹屋共有三座,是穆大叔生前搭蓋的,不用一片瓦,不用一塊磚,完全用竹子搭蓋成的。它背山旁依著一片茂密的竹林,竹屋外圍著一圈竹籬,竹籬里有一排花圃,種滿萬紫嫣紅的花朵。
「楚姑娘,自從穆大叔過世,小女出嫁,阿擎又去城里當差後,這排竹屋就只剩下我這老太婆一人住了,其余兩座反正空著也是空著,你盡避放心在這兒住下,我才歡喜巴不得有人作伴呢。」
穆大嬸熱心的張羅這,招呼那的,見著久未回來的杜擎已是歡欣莫名,再和江秋聊上一晚的話,己幾乎把她當女兒看了。當然,她這老太婆就是肚子再爭氣,可也生不出如此貌若天仙,有著沉魚落雁般容顏的美麗女兒。想她那已為人婦的女兒貞雪,就和她一個模子印出來般,只在笑起來時還差強人意過得去,要說「姿色美貌」,那還真是在見過楚姑娘後,才當真明白這四個字。也難怪她會被逼婚逃家,這一想,也就更同情疼惜喜歡起她來了。
「穆大嬸,剛才你說平日就靠著做些刺繡女紅,和編織一些竹編的手工藝品,拿到城里去賣了以維持生計。如果你不嫌江秋在這兒打擾你平靜的生活,江秋對刺繡女紅還頗有心得,至于手工藝品就得麻煩穆大嬸耐心賜教一番了。」
「頗有心得」根本是江秋太謙虛的說法。其實,她只要一看一模布料,即刻能分辨出絲、羅、綢、絹,還能即刻道出是嘉興的花綢、素綢、緩綢,抑或是蘇州的秋羅、花羅、素羅。至于她精湛出色神乎其技的繡藝,更足以媲美最負盛名的京繡、顧繡、或蘇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