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找誰?」這一次她是說英語。
亦凡咬著唇,緊緊的咬著,一排深紅色的齒痕現了出來。他能出聲嗎?他可以出聲嗎?即使只是叫一聲雅之,即使只是打一個招呼——
「開玩笑嗎?」雅之的聲音變得嚴厲。「真無聊!」砰的一聲,電話掛了。
他仿佛立刻跌進了無底深淵,無邊的黑暗包圍著他,惟一的一線光明也因電話掛斷而消失。
他忍不住再一次撥電話,他喘息得好厲害,他顫抖得好厲害,雅之——可會再接電話?
「何雅之!」雅之,天,是雅之,生氣時她的聲音仍是斯文、有教養。「請說話,我听不懂你的喘息代表什麼?」
听不懂?是的,雅之是听不懂他的喘息,雅之已屬于莊志文!
依然沉默——他能說什麼?他渴望的只是听見她的聲音,只是她的聲音!
「對不起,現在夜深了,請別開這種玩笑!」雅之用英語說。她以為是開玩笑,她永遠不會知道電話線的另一端是誰吧?「你是開玩笑的,我知道!」
亦凡掙扎得厲害,他是否該讓雅之知道他來了?
「我——」他的聲音從喉頭逼出來。
「卡」一聲,電話又掛斷了。雅之——听見他的聲音了嗎?雅之能認出他嗎?雅之!
雅之躺在床上,還在和剛才的電話生氣。
越來越多的無聊人在深更半夜時用無聊電話來擾人清夢,也不知道那些人是什麼心理,吵得別人睡不安穩,難道自己就舒服、高興?大概是一些心理變態者吧!馬尼拉越來越多這樣的家伙了!
為了怕吵醒正中,她已拔了電話插頭,再也不會有任何電話鈴聲來騷擾了吧!
本來她也沒有睡意的,被那個只是喘息而不說話的電話一擾,更是睡不著了。
經過了幾天頭昏眼花的忙亂,從做衣服,選首飾,見莊家的長輩、族人,又接受什麼禮餅、聘金,直到把禮餅分派給親友,陪父親把聘金加上若干又退回去——這是風俗。真使雅之要崩潰了,只不過訂婚,兩個人的事,為什麼像幾千個人打仗?
君梅曾偷偷告訴她,結婚的繁文縟節多得令人受不了。雅之已經在後悔,她答應了莊志文,是不是等于答應了那個家族?從此要她這人投進去,甚至——淹沒在里面?她不願如此,她一直認為那是悲劇!
她——會是悲劇的主角?
她輕悄的開了床頭燈,眼中所見全是大包、小包的禮物,這些是比較貴重的,還有一大堆在樓下客廳,父親臥室里也有一些。這麼多禮物,包羅萬象的禮物,叫她用幾輩子才用得完?
還有最荒謬的,居然有人送古老的紅漆馬桶?這算什麼呢?這個時代還用馬桶?送禮的人真想得出!
伸出右手,望望手指上志文送給她的訂婚戒指和一枚三克拉的鑽戒!雅之一向不喜歡金金銀銀的東西,對鑽石卻有好感,那透明的、清澈的、冷冷冰冰、光芒四射的小東西,的確是無比美麗。對雅之來說,那美麗比它的價值更重要,尤其鑽石的冷艷帶著一絲浪漫,半分落寞,她喜歡那種味道!
她就不喜歡志文父親送的那個雕鏤精工、有手掌這麼大碧綠剔透的翡翠如意,也說不出原因,她一向不喜歡那種翠綠,很土很俗氣的感覺,再加上那麼粗的一大條黃金鏈子吊著,她不能想象掛在胸前是什麼模樣,一個十足的鄉下婆?
她透一口氣,下意識的搖搖頭。
如果訂婚換一個男主角——多荒謬的事,可以換男主角的嗎?訂婚?如果換成——亦凡,那情形會怎樣?一次舞會,一朵清雅的百合花,一個小小的指環,也許還有一個小小的鑽石,那情形會不會美得多?好得多?
她皺皺眉,阻止自己再想下去。她不該這麼想的,這麼想對志文太不公平,訂婚前她可以想、可以猶豫、可以考慮,答應了他——就該忘掉以前的一切,無論是愛,是恨,是怨,是愁總該忘記!她可以不愛志文,但是,她必須對他忠誠!
她不習慣戴鑽戒,那麼大的一個又冷又硬的,弄得手指好不舒服。隨手取下來,放在枕頭下——手背踫到枕頭套里的一塊硬紙片,亦凡的地址——他還在那里嗎?訂婚的事要不要告訴他?
突然間,她坐了起來,她想起一件事,很奇怪,很不可能,卻很令人懷疑的事。剛才那個無聊的電話,在她扔下話筒時,似乎听見一個男孩子的聲音說「我——」,而那個聲音——竟像亦凡!真的,像亦凡的聲音,’她到現在才察覺,她——哦!看,她在做什麼!像亦凡的聲音又如何?難道還會真是亦凡?亦凡在千里之外的另一個海島上呢!也許——也許亦凡正陪伴著另一個女孩子,他總是有那麼多女孩子包圍的!
她又慢慢躺下來。是不是她真痴傻得沒有道理呢?說不定亦凡早忘了她,說不定亦凡從來沒當她是一回事,說不定——哎!不能再想了,再想不但使她心痛,更會傷她的自尊,亦凡——根本沒重視過她!
情在深時,也不過是她一廂情願的想法而已!
有人說過「情到深時情轉薄」,這是多美好的境界,多灑月兌,多美麗,多滄桑,為什麼她完全做不到?是她死心眼兒,讓那情——濃得化不開,終于淹沒了自己。情到深時,情到濃時——真能轉薄?轉淡?
雅之咬著下唇,她想——或者因為她從沒有真正得到過,從沒有牢牢的握在手心過,從沒有真真切切的品嘗過,所以她無法體會?是這樣的嗎?是嗎?如果她能抓牢,能真正得到,能真正品嘗到,她也能達到那個意境——情到深時情轉薄,能嗎?
她很想體會一下這樣轉變,那會永世難忘的一種經驗,是吧?但——她不會有這種機會,她不會有!亦凡的永不回頭,對志文——她也不可能到這種地步,所以她沒有機會,永遠沒有!
她關了床頭燈,睡吧!她已經睡眠不足了,再不休息,她的體重必然會直線下降了。
突然間,她心中涌上一個念頭,如果——她只想「如果」亦凡出現在她面前,她會怎麼樣?
她——會怎麼樣?一剎那間,她全身都熱起來,亦凡若出現在眼前,她會昏倒,會死——不,不會有這麼嚴重,也不會這麼不美麗。她會——她會——哦!只要亦凡來,她會原諒他以前所有的一切,她會和他一起浪跡天涯海角,她會——不,不,她怎能原諒他那一段不可原諒的往事?她怎能跟他走?她已經和志文訂婚。如果亦凡來——她會含笑為他介紹志文,她會平靜的和他做另一種朋友,她會把他當哥哥看待——不,不,不,簡直是荒謬透頂的,怎可能為他介紹志文?她又怎能平靜的和他做另一種的朋友?她又怎可能當他是哥哥?他是亦凡,他永遠是亦凡,是她痴心掛念,幾乎令她無法自拔,萬劫不復的亦凡!他若來——他若來——唉!他又怎會來呢?
終于是太累了,模模糊糊她有了睡意,模模糊糊她睡著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似乎是—會兒,又似乎是一整夜,她突然听見一陣又一陣急促的鈴聲,鈴聲?門鈴?電話鈴?
翻身坐了起來,天已全光,太陽已掛得高高的,什麼時候了?電話不是拔了插頭?怎麼響得這麼凶?甩一甩頭,匆匆忙忙奔到樓下,父親正在听電話,神色很是特別,沒講幾句,就掛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