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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在深時 第55頁

作者︰嚴沁

他的船本該到新加坡,一個台風把他吹到馬尼拉,他正狂喜的以為是天意,怎樣的天意?讓他看見雅之的訂婚消息?是懲罰他吧?

長長的透了一口氣,他反而笑了。

心中疼痛又如何?失望又如何?雅之已經屬于莊志文,讓他親眼看到,也——死了這條心吧!他已盡了力,盡了全部的力量,他依然得不到——這才是真正的天意吧?雅之那麼好,他有什麼資格得到她?

這倒是一了百了。他從沒想過結果會是這樣,雅之真和莊志文訂婚,他還以為雅之愛他——以為?!天下最不可靠的兩個字,他怎能以為別人的感情呢?

也罷,此次大難不死,回到台北該——腳踏實地的從頭來過吧?書自然是念不成,他可以做點事,正正經經的做點事,不再胡思亂想,好高騖遠了。人不踏在地上,怎會有成長、繁盛的機會呢?

只是雅之——心中疼痛得受不了,雅之已屬于莊志文,雅之已永遠離他而去!

他搖搖頭,無聊的翻著電話號碼簿。

他沒有學歷,又是兵役年齡,他沒法子離開台灣,但他又沒有辦法抑制他對馬尼拉的渴望,做海員是他惟一的道路,只有上船,他才能名正言順地離開台灣。他本來打算船到新加坡他就溜的,他不能不趕著來馬尼拉,雅之說過訂婚的——他是趕來了,卻仍是遲了!如果他早來,如果台風早幾天吹——也沒有用,是吧?雅之訂婚的心意早已決定,他來得遲與早又有什麼不同?

他內心後悔得厲害,當初——為什麼把和雅之的關系弄得那樣別扭?他一開始就沒有付出真心,是不是?如果一開始他就坦白,就不隱瞞王隻的事,今日的一切會不會不同?翻電話簿的手停下來,他看見一個電話號碼,那是雅之提過她父親學校的名字。他用筆寫下了這電話號碼,和那一小行地址,這才慢慢合上簿子。

有電話號碼和地址——對他可有任何用途?這個時候若他出現在雅之面前,她會怎樣?驚奇的見到一個小丑?在這件事上,他和小丑有什麼分別?

實在無聊,他還得在這小房間里悶多久才能回台北?

拾起地上的報紙,他慢慢的看那段錦上添花的文字。有些人天生是幸運的,一生下來注定有財有勢,有學問,有前途,還有愛情。有些人卻一無所有,這該不是牧師所說的「上帝是公平」的吧?若上帝公平,怎麼能允許莊志文擁有了所有的好條件之後,又擁有全世界?雅之是——全世界吧!

他輕輕的,小心的撕下雅之的照片,只是雅之的那一半,端詳一陣——雅之臉上沒有喜氣,眼中沒有幸福,全身都沒有陽光,雅之——難道不快樂?

「不,不會,雅之不會不快樂,莊志文會是最好的丈夫,也許她現在不快樂,以後——莊志文必會給她一切,包括快樂和陽光,他實在不必擔心這些的!

把雅之的照片放在牛仔襯衫口袋里,啊!雅之貼在他心口上呢!雅之,雅之,你可听得見他的心跳?

他又從另一個貼身的口袋拿出另一張雅之的照片,那是在他家拍的,曾被他撕碎,扔了之後,找出底片再沖洗出來的。雅之在笑,雅之滿臉陽光,雅之全身都是生動的光芒,雅之——

他忍無可忍的撥了那學校的電話。

接電話的是個中年人,講閩南語。

「找哪——位?」

「請問——何校長在嗎?」亦凡勉強用不很正確的台灣腔閩南語說。

「何校長在家里,你是哪一位?」那中年人問。

「一個朋友!」亦凡吸一口氣。「我——從台灣來,我希望知道何校長的電話號碼和地址!」

「哦!你等一等!」中年人放下電話,一定是去拿地址了,過了一陣子他回來,毫不猶豫的說了地址和電話。

亦凡心中飛快的掠過一些意念,立刻說︰「我住的地方是XX酒店,離何校長的家近嗎?」

「很近,很近,」那中年人很熱心。「走路大約十分鐘,坐巴士大約三分鐘,一塊半披索就到了。」

「謝謝,非常謝謝!」他放下電話。

現在——該如何?

房門響起來,沒有他再思考的時間。「誰?什麼事?」他用英文問。

「是我,」進來的是大副,一個海洋學院的畢業生。「喂!等會兒有大巴士來帶我們去四處逛逛,你去不去?」

「不去!」他想也不想的拒絕。

「還有,酒店老板請我們今晚去夜總會,」大副看來很高興似的。「這個莊老板大概是因為兒子訂婚,所以心情好得很,人也更慷慨了!」

「莊老板?」他站起來,眼中凌厲光芒一閃。「他兒子是——莊志文?’

「是吧!就是訂婚的那個,報上有的!」大副說︰「你不去我們就走了!」

房門關上,他的整張臉脹得通紅,那些胡須似乎都要站立起來了。免費招待他們的莊老板竟是莊志文的父親,而他——這——未免是太大的諷刺了吧?

好半天,他才能慢慢平靜下來。他該自卑嗎?一個沉船下遇救的船員,正在接受人家仁慈的援助,他還有什麼資格與人爭?在莊志文眼中,他一定比螞蟻還不如,他——緩緩的吐出心胸中所有的廢氣,頹然倒在床上,此刻,他才真真正正放棄了所有希望!

從現在開始,他要好好的把自己隱藏起來,如果讓莊志文或任何人發現了他,他寧願死掉!他原是那樣心高氣傲,竟落得如此景況,乞丐才受人施舍,他——唉!事情怎麼會這樣的呢?

他就這麼躺在床上,直到窗外的天全黑了,又是天的結束,是不是離回台北的日子更近了?

此刻他心中惟一的念頭是快回台北,心里的難堪、窩囊簡直說不出來,原來他現在正接受莊志文家的施舍呢!他真後悔,沉船時他若跳下海,和船一起沉到海底豈不更干淨?

他沒下樓吃飯,他完全沒有食欲。什麼都不知道時他可以不介意,但知道此地所有的一切都與志文有關,叫他怎能住的心安理得?他不是別人,是斯亦凡啊!

斯亦凡,從彩色照片沖印廠的黑房里走出來他就上了船,他就一天天更接近他的目的地,他心中也曾幻想過無數次到馬尼拉之後的情形,卻永遠沒想到會是這麼難堪,這麼困窘,這麼傷自尊的。如果他身上還有任何一點錢,他會毫不猶豫的走出這酒店,但——

他身無分文,人生路不熟,言語又不很通——不是每一個菲律賓人都能說英文。叫他怎麼辦?

包夜了,他听見同伴們回房的聲音,那些只是同伴,沒有朋友,沒有人會關心他,自然也沒有人注意他吃不吃晚餐。他並不餓,只是——他能不吃飯,一直支持到回台北?這也未免太孩子氣了,是不是?莊志文的父親並不知道他的事,人家也絕對是一片好心,斯亦凡,斯亦凡,你怎麼小心眼兒得想到施舍呢?

折磨人的往往只是自己的思想、意念,是吧?

想到這兒,他也忍不住笑了。一個意念突然涌上來,或者,他可以听听雅之的聲音?

照著中年人給的電話號碼撥了,好一陣子才有人來接听,斯斯文文、清清秀秀的聲音,是雅之!

「何公館,請問找誰?」她說,用閩南語。

轟然一聲,亦凡整個人都燃燒起來,是雅之,他終于又听見了雅之的聲音,在另一片土地上,在另一種夢境也難有的環境中。他想要叫一聲雅之,但是聲音堵在喉嚨口,就是出不來,他的手心在冒汗,他的全身在發顫,他整個人就要崩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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