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曼不語,只是微笑地傾听著。她在想,經費——必然不是小數目,她拿得出嗎或是——向父親要父親會答應嗎
「同學都知道你家——哎,可以幫忙,」吳育智看她一眼。「大家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上次你來和我們一起唱,博立民又听蘇家貞說你——很熱心,大家就推我做代表來邀請你!」
「歌詠團的目的是什麼」小曼這才問。
「哎——這樣的,」吳育智更興奮了,華西壩上的流亡學生臉上,很少出現這種興奮神色,他們為國家擔憂,為戰爭憂慮,他們思念父母家園,他們痛惜山河蒙難,哪兒來的興奮呢今天是特別不同!「就要放寒假了,我們想趁這段時間到成都附近的各縣市去巡回演唱,用我們的歌聲去激勵士氣,去喚起所有同胞的愛國心。你認為——如何」
小曼的笑容再不淡漠含蓄,她仿佛突然間變了一個人似的,變得那麼熱切,那麼激動。
「太好了,我參加!」她大聲叫。那清秀月兌俗的美麗臉兒因激動而微紅。「我一定參加,而且,我——盡力幫忙,盡我所有的力量!」
「我代表所有我們那一群謝謝你!」吳育智向她伸出手掌,寬大溫暖的他握住了細致的她,成功的氣息一下子就聚起來。
「不要謝我,」小曼真切地說,「我也不是幫你們,我們所做的一切,全是為國家!」
「你——說得對!」吳育智先是一怔,神色立刻變得好嚴肅,好感動。「雲小曼,我從來沒想到你真是——這樣一個女孩子!」
小曼搖搖頭,隨他走進一間教室。教室里零散地坐著二十多個男女同學,他們本來都在聊天,一看見吳育智進來,所有的聲音全停止,每張臉上都閃動著急切的詢問和熱烈的企盼神色。
「怎麼樣,她肯嗎」一個女孩子搶著問。她有著大眼楮和長辮子,叫陳小秋。
吳育智在門口站了幾秒鐘,大家無法在他的沉默和凝肅中找到答案,直到他一閃身指著背後興奮地叫︰
「看,誰來了」
小曼微微一笑,邁進教室。她只邁了一步,然而,這卻是影響,甚至改變了她生命的一步!人為理想而活,能為國家做一點事、盡一點力是她的理想,是她渴望的——在這個大時代中,多少人毫不考慮地把自己投了進去,她只是盡一點力,有什麼可猶豫的她甚至沒想到其他任何事!
「雲小曼!」二十幾個人爆出了歡呼,忘我地拍起手掌來,並不是為小曼,而是為理想的實現!
小曼望著每一張熱情而真誠的、陌生又熟悉的年輕臉兒,那是離鄉背井,遠離親人,受苦難、受折磨的一群,但是,此時他們臉上沒有落寞,沒有哀傷,沒有憂慮,沒有痛苦,有的只是愛和希望!她被感動了,深深地感動了,她從來不屬于他們那一群,對戰爭的殘酷,對顛沛流離的生活沒有切身的感受,然而——此時此地,斯情斯景,她發覺竟是完全能體會他們的感覺,能了解他們的苦悶,她發覺——她和他們心意相通了!
「我加入你們,我將盡我所有的力量,使我們的歌詠團擴大,成功!」她說,興奮得顫抖,強忍喉頭的哽塞使她無法再自我控制。
「我們的歌詠團萬歲!」所有的人歡呼起來。「歌詠團萬歲,萬歲!」
難得的興奮使沉郁的年輕人都充滿希望,那希望更照亮了他們的理想——也算不得理想,他們只是獻出自己僅有的一份力量!
「請你們把詳細的計劃告訴我,一兩天——就決定了!」小曼深吸一口氣說。她知道父親會答應,這是何等有意義的事她卻仔細地注意不把話說得太滿,太肯定。
「計劃」年輕人安靜下來,大家互相注視,有些愕然。計劃他們只是組歌詠團,他們並沒有計劃!
「哎——我們還沒有想那麼遠,第一步是請你參加,然後才有其他!」吳育智說。
「那——好吧!」小曼點點頭。這群年輕的孩子只憑一腔熱血,只想出一點力,他們知道需要錢,卻沒有計劃,小曼本身對錢也沒有明確的觀念,這件事讓銀樓的總管來計劃,只要父親答應!「我先回去,明天告訴你們好消息,我父親一定支持我們的!」
「萬歲——」年輕人又是一陣歡呼,似乎——戰爭已到了盡頭,似乎已看見了勝利的曙光,似乎他們已能重回家園,似乎他們又再獲親情——
小曼在他們熱烈的情緒中悄然退出,她要參加、她要出力的意念更堅定了,若是幫不了這群年輕人,她覺得會是自己的罪過,目前最要緊的事,是立刻趕回家找父親商量,該不會有問題的,她了解父親的為人!
她騎著腳踏車,飛也似地往家里趕,她的熱情和興奮使她沖破了寒冷,溶化了陰霾,在這時,她真是沒有想到其他任何事,任何人,甚至——康柏!
雲公館的氣氛有些異樣,有些特別,從一進大門口她就感覺到了,是——怎麼回事第一個意念,她想起了姐夫,是他——出了事
放好腳踏車,她半跑著奔進第二進花園,奔進大廳——是異樣,吃齋念佛的母親竟坐在大廳的酸枝木椅上,一臉的凝肅,一臉的——憤怒!小曼心中放下大石,憤怒,必不是姐夫出意外!
「媽!」小曼恭敬地喚一聲,又看見坐在另一邊的小怡和小真,還有垂首而立的大哥培元。「大哥,姐姐!」
小怡使一個眼色,小曼悄然坐到她旁邊去。除了父親和小弟培之外,他們家人幾乎到齊了,發生了什麼事大家都不出聲,難道——誰得罪了母親
大哥培元的臉色比雲夫人更難看,好像又委屈又氣憤——那張胖了的臉兒漲得通紅,卻也沉默著。
「姐——」小曼忍不住小聲問。
小怡搖搖頭。看見雲夫人貼身丫頭巧雲匆匆從外面進來,平日乖巧伶俐的巧雲,今天的舉止也顯得特別穩重。
「怎麼說」雲夫人郎氏用濃重的上海口音的四川話問。
「老爺——請夫人做主!」巧雲偷看雲夫人一眼。
雲夫人不屑地癟癟嘴。自從雲宗炎娶了側室白牡丹後,她就沒和丈夫說過一句話,必要時都由兒女或丫頭代傳,以表示她永不諒解。
「媽——請你成全!」培元柔聲說。
「不準!」雲夫人一拍桌子,「啪」的一聲,右手無名指上的—枚馬蹄形翡翠戒指斷了,斷得在場每一個人的心都猛震起來。「我永遠不準!」
雲夫人斜睨一眼斷了的翡翠戒指,臉色更壞。那是她戴了三十多年的戒指,還是她娘家陪嫁的嫁妝,三十幾年都沒出意外,偏偏那麼一拍——她心中怒意更熾,認定了是不祥之兆。
「媽,我求求你,」培元不放棄哀求。「只要你答應她進門,我——此後什麼都听你的!」
「你听不听我的都沒關系,我絕不準一個戲子進門,」雲夫人鐵青著臉,說得斬釘截鐵。「堂堂雲家大少爺,怎能娶個唱戲的我不準!」
「媽——」培元一臉頹喪樣。「我——我——」
「你要是不听我的話,就別叫我媽,」雲夫人站起來。「你有本事的話,就去求你那個老糊涂爸爸!」
「小怡——」培元向妹妹求救,他示意小怡替他解圍,小怡卻是不理,任憑巧雲伴著雲夫人回房。
培元看看三個妹妹,又看看母親離去的背影,重重地跺跺腳,嘆一口氣,轉身而去。
「什麼事姐姐!」小曼這才有開口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