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放學,家貞有事先走了,小曼要抄一段漏寫的筆記留在學校。她靜靜地在教室里寫著,寫著,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一陣陣雄壯、嘹亮又悲愴的歌聲傳來,唱的是《義勇軍進行曲》,又是學校里那批流亡學生吧?他們的歌聲令小曼抬起了頭,停下了手,心中充滿了悲壯的激情。那原是一群有家、有父母、有兄弟、有親人的小孩子,戰爭使他們流亡,侵略者使他們背井離鄉,殘酷的日本軍閥使他們失散了親人,他們的不幸只是大時代中的一個小水滴。然而,小水滴在小曼的眼中化作淚水,她同情他們,關懷他們,卻是愛莫能助!
拌聲一轉,變成慷慨激昂的「犧牲已到最後關頭」,小曼霍地站起來,她實在無法忍受下去,每次听這些歌曲,她心里的情感就澎湃得幾乎要爆炸,犧牲已到最後關頭,多麼無奈又無辜的犧牲啊!就像一塊砧板上的肉,被一塊塊的宰割,毫無抵抗能力的,直到最後關頭才奮起,才反抗,這——不會太遲吧?
沒有心情再抄筆記,匆匆走出教室。她想,戰爭這樣節節失利,我們的犧牲是那麼巨大,巨大到歷史上空前未有的地步!這麼古老、悠久文化的國家,不至于全陷敵人鐵蹄下吧?
她想,光是唱歌以發泄心中的感情是不夠的,她們能不能做些什麼實際行動的工作?是啊!能不能做些什麼工作呢?要是能幫得上忙,哪怕只是一點點,心中也不會這麼郁悶,中國人,該是總動員的時候了!
想著,想著,漸漸興奮起來,她是不是能做些什麼工作呢,能嗎?什麼工作?在門房工友處拿了放在那兒的腳踏車,那是上海帶來的,在成都是極少數的腳踏車之一,女孩子騎腳踏車的,怕是以雲家姐妹為首吧!
她推了幾步預備跳上去,忽然看見樹蔭下站著一個人,沈欣,那個各方面都好、卻激不起她心中一絲漣漪的男孩子等在那兒。
「小曼!」沈欣迎上來。他太斯文而顯得有絲柔弱。「家貞說抑還在教室,我就在這兒等!」
「有事?」她停止上車的姿勢。
「我買到了《雷雨》的票子,你不是喜歡看白楊、周曼華、王仲康他們嗎?」沈欣說。
「不,我沒——空!‘她拒絕了。說不出為什麼,反正心中就是不願意。
「什麼時候有空呢?我再去買票!」沈欣還抱著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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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曼望著她那部三槍牌的腳踏車的白色擋泥板。
「我——並不想看!‘她終于說。
「那——要不要去青羊宮或望江樓逛逛?」沈欣不死心。「後天青羊宮有花會,有沒有興趣去趕?」
「再說吧!」小曼不置可否。後天放假,她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拒絕。
「哦!差點忘了。」沈欣完全沒有失望的神情。「我買了望江樓的雪濤干,你最喜歡吃的!」
小曼再無法拒絕那遞過來的禮物,雖是小小的一點東西,花不了多少錢,然而,她明白這份禮物的重量,那是沈欣的感情與關懷。
「下次別去買了,又遠,你的功課又忙,」她困難地說,「我——也吃不了這麼多!」
「你不要我去,我下次就不去了!」沈欣微微一笑。他真是各方面都好,漂亮,斯文,聰明,功課好,家世好,幾乎在他身上找不到缺點!也許就是太沒缺點了,他反而給人一種平板的印象,毫不突出。
小曼找不出什麼話來說,面對面站著很是尷尬。
「我想回去了,你呢?」她問。
‘我也回家,「他望著她發呆。」我陪你走一程!「不便再拒絕,陪他走一程也算不得什麼,她推著車子,任他走在旁邊。
‘我爹也托人到上海給我買腳踏車了,’他喜滋滋地,「等運來之後,我可以陪你騎車到處逛!‘’爸爸不許我四處招搖,而且遇著空襲警報也麻煩!‘她不落痕跡地推托著。
「去郊外不要緊,不怕空襲!」他說。
她看他一眼,為什麼和他講話就覺得乏味呢?她甚至想不出該講什麼。
「我上車了,再見!」她終于狠下心腸。
晃眼中,她看見他錯愕的神色,她看見他失望的眼神,看見他無意識張開的一雙手,她有點想笑——突然間,她的車龍頭被人抓住了「你——」她大吃一驚,誰這麼莽撞?
「拒絕男孩子該想個好理由,」低沉帶磁性的聲音,是令人喜出望外的康柏。「跳上車就逃不是辦法!」
「你——怎麼在這兒?」她臉上又有了陽光。
「等了很久,看見你們聊天,一起走出來,我以為完了,你們一定約好了去玩,誰知你跳上車就逃,」他半眯著眼楮笑,「你一定知道我在這兒!」
「誰知道你什麼時候來的!」她跳下車,整個人都開朗了。
‘剛到,立刻就趕來此地廣他說。
沈欣走了過來,他意外且不能置信地看著康柏,他那一身深藍色空軍制服,反映得沈欣一臉黯然。
「不知道——你有朋友等著!」他喃喃說。
「下次該知道了!」康柏微笑,真是奇怪,不只是沈欣,任何男孩子和他一比,就被他比得黯然失色。
沈欣再看小曼一眼,沉默地走了。
「為什麼要氣走他?」小曼問。
「不是我氣走他,就是他氣走我!」康柏說,穿上空軍制服的他,又是另一番風味,很帥,帥得離譜,尤其是那壓得好低的帽檐,邪得緊!「天下的事就是這樣,可不是我殘酷!‘」立基——也來了?’小曼搭訕。見到他,心情真是好得一塌糊涂。
「到小真那兒報到!」他抿著嘴笑。「我們是雲家姐妹的忠實信徒!」「什麼信徒呢?」她掩著臉。
「看電影,好不好?」他突然說。
「哪一家?」她顯然同意了。
「‘蜀一’電影院的《黑天鵝》!」他說。
「‘蜀一’還是‘新明’?」她記不清。
「‘蜀一’,我買好票了!他笑。」除了你,我也是泰倫鮑華的信徒!「
「金安慈呢?‘她問得唐突。
「請她跳一次舞,難道要服侍她一輩子?‘他反問。
「沒有理由視作陌路!」她說。「那當然!」他用一只手行了個軍禮。「再見到她,我會向她致敬!」
「致敬?」她好奇了。「怎麼致法?」
「敬個禮,嗨一聲!」他笑得好瀟灑。
「你是個危險人物!」她搖頭。
「說得那麼可怕!」他從她手里接過腳踏車。「我騎,你坐後面,如何!」
「不好!」她搖頭。這在保守的成都是驚世駭俗的。「我討厭被人指指點點!」
「上來吧!別婆婆媽媽了!」他笑著拍拍她。
她知道他是認真的,她也感覺到他的固執,他一定會堅持她坐後面,她不如大方些了!
他騎在車上,兩條腿真長,竟能平穩地踏在地上,等她坐穩,‘嗖’的一聲,腳踏車箭般的射出去。
「坐穩了!我是飛車黨人!」他笑。
「這可不是飛機哦!」她警告。
「我差得只會駕駛飛機嗎?‘他轉回頭,漂亮的臉幾乎晃到她眼前,嚇了她一大跳。」我有一部幾乎和你一樣的三槍牌男車,是去印度買的!’「去印度做什麼?」她問。坐在後面,她能感覺到他的體溫,她能嗅到他男性的潔淨氣息,她無法保持平靜。
「接飛機!」他簡單地。
沉默了一陣,她看見所有的路人都驚異地望住他們,有人還露出受驚的模樣,很是可笑。難道她坐在他腳踏車的後座就不正經,就犯了法,原本簡簡單單的一件事,被人們的眼光破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