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搖搖頭,不听指揮的眼淚更多,更快地涌著上來,她——室自作自受,她是活該,所有的一切——全是她自找的,不是嗎?她——真賤,天威明明不愛她,天威心中明明只有林文蓮,她是——自動送上門來,她真賤,她——她的臉藏在掌心,好傷心、好悲哀的哭起來。
這情形若告訴任何一個人,怕沒有人會同情她吧?放棄了學業,背棄了母親,不顧一切的跟著天威,但——換回來的是什麼?換回來的是什麼?值得嗎?值得嗎?她太傻了,她做了天下最蠢的事!
哭了一陣,心頭舒服些,畢竟已是大人,該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即使是錯誤,也要面對它。她到浴室洗一把臉,回到房里換好衣服,拿了皮包——無論如何,先離開這兒再說,錯誤已經造成了,總有一個可以補救的萬法。
她從客廳中走出去,沒看到天威,阿泰也不見,她也不在意,最好什麼人都別踫到,免得又會羅索。
下了樓,阿發正靠在牆上發呆,可能是挨了天威的罵,她不看他,筆直走了出去。
沿著巷子走出馬路,她怕自己的眼楮紅腫難看,從皮包里拿出太陽眼鏡戴上,一邊在想,或者——找個清淨的地方坐坐,她需要極端冷靜地考慮一切——
「嗨!沈耐雪!」有人在招呼她,是愉快、親切的男人聲。
她吃了一驚,聲音好熟,莫非——抬起頭,果然是他,程思堯。他正坐在他的汽車里,若有所思地望住她。
「哎——程經理,」她硬著頭皮招呼。「怎麼會在這兒?你的朋友住在附近?」
「不,我正在思索你的家是這一條巷子?或是下面一條?記不清了,」思堯笑。「運氣真好,就看見你出來了!」
「你——」她呆怔一下,他來找她?
「星期天太空閑,我在想或者你願意去郊外逛逛?」他很有誠意地望著她。
「我——」她心中好亂,不想去卻也不想推,失意于天威,她喜歡被思堯尊重的感覺。「我打算去洗頭的!」
「下午,晚上還有大把時間,」思堯打開車門。「你難道不喜歡新鮮空氣?」
耐雪望著那打開了的車門,猶豫了兩秒鐘,終于上車,她感覺到阿發在背後驚愕地望著她。
「中午就回來嗎?不會太久吧?」她不放心地問。
「你總是那麼緊張,下午你有約會?」他溫和地看她一眼。沒穿西裝的他,白T恤,米色麻質牛仔褲,看來好年輕。
「不——我跟你去得突然,沒告訴家里人!」她支吾著。她是緊張,她也——唉!她心中還掛著天威。
「對了,你家門口怎麼總站著一個或兩個凶神惡煞般的男孩子?」
思堯問。「不良少年嗎?」
「不——是住在樓下的人,看了——也不覺什麼!」她垂下頭,她怕被他看出扯謊。
「你喜歡去哪里?嗯,耐雪!」他一邊開車一邊問。
她心中怦怦的跳起來,沈小姐變沈耐雪,終于叫她耐雪了,這個程思堯——表現得未免太明顯了。
「我沒意見!」她裝作若無其事。「想問你一件事,如果剛才我不出來,你預備怎樣?」
「我會問那門口的男孩你住幾樓,然後上去找你!」他很自然,很理所當然地。
「你不能去!」她駭了一大跳,反應強烈,嚷起來。
「你不可以!」
「怎麼?」他詫異地。她家里還有老虎嗎?正當的拜訪有什麼不妥?
「哎一我是說暫時別去,」她漲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說,「我母親——很古板,很嚴厲,很守舊,貿貿然去——我怕她得罪你!」
「一九七六年了,還有這樣的母親?」他笑起來。
「天下的母親永遠一樣,對女兒又嚴又緊張,到一九八六、一九九六年都不會變!」她擠出不自然的笑容。
「哦!是這樣嗎?」他聳聳肩。「我們程家沒有女兒,我不知道還有這樣的事!」
「而且——你也沒得到我同意,怎可就這麼到我家?」她故作輕松。
「你同意嗎?什麼時候我才可以去?」他半開玩笑地。
「十年吧!」她也不認真。
汽車駛向高速公路,向車外望望,陌生的地方,陌生的街道。郊外?他要帶她到哪兒去?
「這條路能把我們帶到哪里?」她問得技巧。
「你猜呢?」他在笑。「天邊?或彩虹盡端?」
「都不像呢!」她也不蠢。「我們這樣平凡的人,怎配到那種美麗的地方?」
「謙虛是美德!」他望著她。「我們去到的會是一個世外桃源,寧靜而美麗!」
「有這樣的地方?在台北附近?」她不能置信。
「很快,它就會出現在你面前!」他平穩地握著駕駛盤。「如果你覺得累,可以靠著睡一陣,大概還要走四十分鐘,到了我會叫醒你!」
「那地方很神秘嗎?名字卻不能說?」她也笑了。離開了台北,她人也顯得輕松好多。
「說了就使你失去幻想的快樂!」他搖頭。「你愛幻想嗎?愛造夢嗎?」
「問得不聰明,有不愛幻想、不造夢的女孩?」她反問。
「我對女孩子沒經驗,」他笑起來。「惟一熟悉又最接近的是母親,可是母親不幻想不造夢!」
「她已超過了幻想和造夢的年齡啊!」她嚷。她幾乎已完全當他是朋友了。
「耐雪,你相信男孩子也造夢,也幻想嗎?」他說。
「你嗎?」她用手掠一掠頭發,很美的一個姿勢,又絕不做作,自然而瀟灑。「男孩子夢也夢見事業,幻想——也是名成利就!」
「說得我又俗又銅臭,」他故意嘆了一口氣。「在你眼里我是這麼差勁嗎?」
「這那兒是差勁呢?難道男孩子也夢愛情?也幻想風花雪月?」
他思索了一陣,不,出了一會兒神。
「世界上沒有人不夢想愛情,是不是?」他說。
她一窒,不敢再接腔。再說下去——她怕不可收拾。
「你一直在台灣念書,做事嗎?」她聰明地轉開話題。
他揚一揚右手,她看見一個設計精巧的戒指。
「我曾花了兩年時間去買回這個戒指!」他說得幽默,也有一絲自嘲。
「美國?」她再問。不是關心,這個題目不傷大雅。
「很世俗的一個地方!」他不置可否。「高度物質享受,緊張的生活,強烈的競爭,到處都是壓力!」
「怎麼這樣說?台灣的年輕人誰不向往那兒?」她說。
「向往是一回事?去到那兒實際上又是另一回事,」他搖頭,很認真地。「想象往往是最美好,最如意的!」
「這是留學回來的人說風涼話嗎?」她笑起來。
「絕不是風涼話,我是那種人嗎?」他輕輕嘆一口氣。「我弟弟比我聰明,他就不選擇留學,他將來的發展一定比我快!」
「你弟弟也大學畢業了?」她隨口問。
「兩年了——哦!你或許會知道他,他在你以前的大學做助教,」他也順口說,「你是中興的——」
「程——之洛?!」耐雪變了臉色。天下有這麼巧的事嗎?程思堯會是程之洛的哥哥?
「你認識他?你怎麼不早說?」他又意外又高興。
「不——熟!」她低下頭。心中七上八下,她真後悔這麼貿貿然叫出之洛的名字,若思堯去問之洛,輕易的就可以從文蓮那兒知道她的一切。
「他的未婚妻林文蓮——啊!是你那一系的,一定認識了吧?」他似乎感興趣。「我怎麼從來沒想到呢?我真蠢,是不是?」
「若是早知道——你就不會錄用我了?」她勉強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