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的為什麼、為什麼在腦中徘徊,他益發痛苦了。五年來,他和浣思雖同在台北,卻極少有機會見面,他們之間也沒有聯系,更沒有互通消息。想不到浣思訂婚後,他們的距離反而接近了,像現在,小小五百呎左右的空間只有他們倆,他能听到浣思的呼吸,能感覺到浣思的體溫,能握住她的手,他的確是那麼接近,然而——心靈呢?
當單獨面對昏迷的浣思時,他不再掩飾自己的感情,不再關閉自己心扉,他依然愛她,像二十多年前,像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樣地愛,剛才一的沖動,他沖口而出的「傻完思」幾乎泄漏了心底秘密,好在浣思不清醒,她不曾覺察,否則——他將怎樣難堪?怎樣難以自處?
病房門輕晌,是護士嗎?他不理,依然握著浣思的手。專注地、深情地凝視她,屬于他的時間只有那麼短,當浣思痊愈時,他將永無機會,他怎能不珍惜?
好久、好久,病房門不曾再響過,進來的人沒有出去,怎樣不懂規矩的護上?他發怒地轉回頭,看見的是倚牆而立、若有所思的沛文——他的老同學兼老朋友。
「沛文!」他感激地叫,有些訕訕地放下浣思的手。「我非常感謝你對浣思所做的一切!」
沛文也包著頭,戴著口罩,身體每一部分都藏在白袍中,但那眼光卻——是那樣奇異。
「不必謝我,你肯來陪浣思,我再辛苦也值得。」沛文會有深意地說。
「這麼晚——你不回家?」哲凡明顯地閃避。
「我睡了五小時。」沛文搖搖頭,「醫院里有這麼重要的病人,我不放心。」
「她醒過一陣,不痛苦了,我叫護士替她打安眠針。」哲凡看浣思一眼,「她很——堅強、很勇敢。」
「我知道她會,因為你來了。」沛文真摯地說。
「與我無關。」哲凡自嘲地說,「我幫不了她,我對她已——再無意義!」
「是否有意義只有她知道。」沛文說,「她要求你來,我相信這是最好的答案。」
「她深心里一直覺得我是醫生。」哲凡說。
「那麼她該要求我來陪她。」沛文笑了。
「可是——我是她前夫。」哲凡的臉色不好,「前夫」是個很刺激人的名詞。
「正倫呢?」沛文不給哲凡閃避、推據的余地。「正倫在手術室外守了幾小時,又徘徊在無菌室的玻璃牆外,浣思卻從來沒要求他進來。」
「你說這些——有什麼用?」哲凡的聲音僵硬了,他是驕傲的,他不容許人侵犯到他的驕傲。
「你該比我更明白。」沛文輕輕一嘆,「在浣思心里,能陪伴她、能幫助她的只有你,正倫——只是玻璃牆外的人,他永遠進不來。」
「什麼——意思。」哲凡眼楮睜得好大。
「兩個人都這麼驕傲,你們——要互相折磨到何時呢?」沛文再嘆一口氣。
「我根本不明白你說什麼。」哲凡漂亮的臉漲得通紅,沛文觸及他心中最柔軟的一部分了。「事實在眼前,不由你幻想。」
「幻想?」沛文不解。
「正倫是浣思的未婚夫。」哲凡終于說,「他們都是成年人,不會沖動地做錯事,再說,正倫也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你造成大家的誤會。」
「哲凡——唉!好吧!」沛文無可奈何地放棄了。「第三者是無法幫上忙的,我只希望你考慮自己本身的事。」
「我——」哲凡皺眉,「你該知道我的脾氣!」
「我知道,我同時也知道浣思的倔強、固執不輸于你,她卻在最後關頭同意開刀,哲凡,你要倔強到幾時?你非要拖到無可救藥嗎?」
「生命對她還有意義,她自然同意開刀,我——不同!」哲風站起來了。「你再勸我,我只有離開。」
「你請便!」沛文胸有成竹地一笑,「你可以隨時離開,只要你狠得下心!」
「曾沛文,你——專和我過不去嗎?」哲凡叫起采。
「劉哲凡,如果要打架才能使你清醒,我願意奉陪!」沛文毫不退步。他們是老同學、老朋友,互相熟知對方的個性,沛文不能任哲凡這樣下去。
「你說什麼都沒有用!」哲凡固執得像條牛。「我決定了的事,絕不更改!」
「你真殘忍!」沛文盯著他,冷靜而有力地說,「你可是想用生命來令浣思痛苦、後悔一輩子?」
哲凡一震、臉上泛起怪異的紅暈,口罩掩不到的地方還看見他臉上的肌肉抽搐,是沛文講中了他的心事?他可是以生命來令浣思痛苦和後悔一輩子?
「哲凡,你若愛她,怎能這樣對她?」沛文嘆息,「何況浣思——哎!或者你自己慢慢會發現、會知道。」
「你別信口開河胡扯,」哲凡不能忍耐了,「我的感情早在五年前就死了,我不愛任何人!」
「愛與不愛你自己清楚,我作為朋友的,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沛文誠摯地說,「哲凡,你考慮,你若現在接受治療,你未必一定要開刀。」
「你——走吧!」哲凡深深吸一口氣,他甚至不肯再跟沛文談話。「浣思要早晨九點左右才會醒,你上班時再來看她好了。」
「我不回去,我在辦公室睡一下。」沛文管浣思檢查一下,又看看四周的儀器。「如果情形不起變化,再過三天她就能搬到普通病房,只是——這三天是痛苦難挨的。」
哲凡不出聲,緊握著自己雙手坐在那兒。
「浣思這段時間不會起變化,我讓護主來守著,你休息一下,好嗎?」沛文再說。
「不。」哲凡一口拒絕了。」你走吧!我留在這里,我不累,不要休息,有變化——我會通知你。」
「哲凡——」沛文搖搖頭,轉身出去。
哲凡,哲凡為情所苦、為愛所用,為什麼不肯承認呢?驕傲的人——只有吃更多的苦了。哲凡,浣思,誰能幫得了他們呢?
上帝!
早晨七點一刻,秦愷日趕到浣思開刀的醫院門口了,他是在家中窗口看見心馨離家趕公路局車,這麼早,他知道她一定是去醫院,想也沒想就追著出來。可惜心馨那一班車已開走,他只得坐下一班,十分鐘之差,他相信她已經到了醫院。
心馨拿著書包,穿著制服,她一定是預備探望過浣思之後就上學的,她真難得,做了五年鄰居,他第一次看她起得這麼早,趕得這麼急,母女情深,是天性。
他從公共汽車上跳下來,正預備走進醫院,一部突如其來的計程車越過正要開行的公共汽車停了下來,車上跳下一個高大英俊卻滿頭大汗的男孩子。秦愷一看他,本能地往後一縮,躲在路邊一輛汽車的後面,他不明白,秦康,他的哥哥趕來做什麼?
只見秦康一邊抹汗,一邊大步奔進醫院,他根本沒注意縮在一邊的秦愷,當他知道心馨已來醫院的,他幾乎沒有考慮就坐計程車趕來,他心中想著昨夜的話,他答應要陪心馨的。
秦康的背影消失在醫院大門里後,沉默的秦愷才從汽車後走出來,他臉上已失去了剛才那一份熱切和歡喜。他早晨沒有課,他是誠心誠意來陪心馨和荒思,他絕沒想到會踫到秦康——他沉思一陣,臉色平靜。心中卻在交戰,他還要進去嗎?半晌,他終干轉身悄然而退,理智打了勝仗,他不該也不能和哥哥爭。
然而秦康為什麼要來,他不上班?他不陪今天要從美國飛回采的韋夢妮?他從計程車跳下來時的匆忙和焦急絕對是真的,他為心馨竟可以放棄其他更重要的事,他——不是糊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