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自己的事,我能自己處理,正如你說,我自己是醫生,」他說。他這是承認有病了?「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與鼓勵。」
「你——還是那麼強硬、那麼驕傲,不容許任何人入侵你的自尊,」浣思盯著他,「然而——你明知我需要幫助與支持,為什麼不肯施予?」
哲凡皺皺眉,他的精神和體力正漸漸恢復中,臉色也顯得正常多了。
「這話——你該對正倫說,你以為是嗎?」他也望著她。
浣思的臉莫名其妙地紅了,他兩次提起正倫。他著來是有意的,只是——她幾乎完全沒想過正倫,她甚至感覺不到正倫和她有聯系和關系。哲凡和正倫雖是她生命中曾經和將要出現的兩個人,在她的天秤上,他們的分量和比重將永不相等。她說不出是為什麼,然而——正倫怎能和哲凡相同呢?
「正倫不是醫生,」她努力平抑內心的激動。「此時的我需要醫生的幫助。」
「沛文呢?」他好殘忍。
「哲凡,」她吸一口氣,她要有最大的耐心才行。「你知道我的全部希望在你身上。」
他冷漠的臉上竟沒有任何反應,好像浣思不是對他說話,好半天,他才冷冷地笑起來,有些自嘲。
「吳浣思,你也會做這種傻事?」他說,「你的全部希望在一個需要人道對待的人身上?」
浣思的臉紅了,今夜怎麼回事?從來不善辭令的哲凡變得咄咄逼人,她不能得到主動,更被逼處下風。
「你可是——恨我?」她突然說。這是誰一的理由,哲凡恨她提出離婚要求,否則怎會如此?
哲凡明顯震動一下,他眼中轉過一抹奇異的光芒。
「恨!簡直——從何說起?」他夸張地,「我這一生——從來不曾想到過這件事。」
「那麼,你能告訴我為什麼?」浣思凝定視線,「你似乎拒我千里之外?」
哲凡緊緊鎖起眉心,浣思在做什麼?她還有興趣探索他內心深處?浣思——唉!
「正倫是我的朋友,我認為——該避賺。」他不著她。
「為了避賺就不肯替我開刀?」她不放松。
「也可以——這麼說,」他考慮著,「當然,還有我本身的其他原因。」
「可是——」浣思心中一動,莉若的話兜上心頭,哲凡另有對象?「另外一個人使你不方便?」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正色說。
「我是指——你要在另外一個人面前避賺?」她說得更明白些。
哲凡呆怔一下,然後笑了起采。
「你會以為有另外一個人?」他似乎在嘲弄,又似乎在嘆息,她竟從來不了解他。離開了她,他心如止水,不曾正眼看過任何女孩,天下——能有第二個浣思?
「那麼——你昨夜說的是真話,」她的視線移到他手上。「你不能再為人動手術?」
屋子里一陣難堪的沉默,昏暗中看不真切對方的神色,門縫、窗隙中透進來的幾絲光亮仍令人不自在。哲凡慢慢坐在床沿,他能勉強支持身體上的不適,卻無法承受那令他痛苦與矛盾的話。
「請回答我,」浣思再問,「我希望知道。」
「你——其實已經知道了,何必再要我難堪?」他說。浣思仍是震驚——第二次听這話,震驚竟不減于第一次。她向前幾步,直到哲凡面前。
「那麼——病也是肯定的了?」她問。
激動過了之後,哲凡早已心平氣和,藏在心中的郁結不解開,他永遠得不到釋放,他永遠痛苦。
「是!」他終于承認。
浣思的身體因震驚而顫抖,她的關切是真心的。
「那——是什麼病?什麼時候——開始的?」她顫聲問。他甚至听見聲言中的哭意。
「很久了,」他完全平靜而坦然了,「我不曾認真、仔細地查過,我想——心髒或肝髒有些毛病吧!」
「天——」浣思輕呼,用雙手掩著臉。「心髒或肝髒,你是醫生,怎能如此忽略自己的身體?」
哲凡沒有回答,屋子里變得黑暗而靜默,益發令人心神不寧了。
「身體好或壞,有病或健康,對我來說——也不過如此!」好久好久,他才淡淡地說。
「你怎能這麼想?」她激動地抓住他的手。「你的事業呢?你的女兒呢?你沒想過心寧和心馨?」
「她們倆有你照顧,我放心得很。」他說。他竟完全不提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業,而目——話里似乎充滿——悲觀厭世之意,這——是哲凡?以前那敬業樂群、熱愛生命的哲凡?什麼事使他如此轉變?什麼打擊、什麼刺激?他真是變得完全不同、完全陌生了!
「難道——你不再珍惜生命?」她忍不住問。發顫的聲音中有一股不能置信的疑惑。
「我——順乎自然。」他不置可否。
「我不明白,你是醫生,你總在救人.醫人,你使數不清的人痊愈,你也挽救過數不清的垂死病人,你總是盡了全心全力在做,」她流淚了,晶瑩的淚珠在黑暗中閃亮。「為什麼輪到自己你——反而不重視?不盡力??」
「那麼——你呢?」他反問,「寧願冒著失明的危險,也不肯接受沛文的手術?」
浣思眼光閃動,她有個感覺,她的決定不僅是挽救自己,也在挽救哲凡。
「如果我同意動手術,你——肯接受治療嗎?」她問。
「這——完全不同的兩回事。」他說,「我的病——治不治療也差不多。」
「我要你回答我!」她不肯放松。
「這並非你的交換條件,」他慢慢說,「正如你所說,我有權支配自己的生命。」
「哲凡——」她松開他的手,失望了。他竟不肯因她而改變初衷,她竟完全不能影響他,她——在他心中已完全失去了地位了,是嗎?是嗎?
哲凡不響,站起來慢慢走出病房,開門的一剎那有一榮光亮射進來,然後——屋里又歸于黑暗。
黑暗一片,就像浣思,她眼前再無希望之光!
第七章
哲凡神色陰沉地離開了醫院,他是大牌醫生,平日又不苟言笑,甚有威嚴,值夜的護士眼睜睜看著他走出大門,卻是不敢攔阻。然而,哲凡也是病人,護士不敢怠慢,立刻報告了值夜醫生。
值夜醫生相當冷靜、能干,哲凡是沛文的病人,他馬上用電話通知已回家的沛文,考慮一下,他又親自到三O二病房,把這事告訴了浣思。
浣思已蒼白的臉更無血色,她卻什麼都不說,連謝字也忘了,這——值夜醫生不能明白別人夫婦間的事,難道離了婚的夫婦真是恩盡義絕?
他仍然回到他的崗位上,夜晚的醫院不會忙碌,但他也不願理會許多與自己無關的事,他盡了自己分內的責任,這就夠了。
醫院是安靜的,就像汽車、行人已稀疏的街道,街燈下,踽踽獨行的哲凡拖著長長的影子,除了安靜,還有那麼大片寂寞。
醫院離家很遠,他不可能這麼走回去,然而,他根本不想回家。那幢冷寂的屋子還是家嗎?日間有著來往穿梭的病人,夜晚,當福伯送走最後一個病人,當溫太太退回她的臥室之後,整幢屋子似乎只剩下了他。一個家絕不只是一幢屋子,它該有快樂的男主人、美麗的女主人,還有活潑可愛的孩子,還有愉快、融洽的笑聲;還有愛,但是——他擁有的只是一幢屋子,只是一幢屋子。
回那屋子做什麼?他真是怕回去,屋子里似乎還留著舊日的和樂、溫馨和歡笑,還回旋著舊日的親情和愛,還留著浣思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