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浣思!五年前既已毅然分手,何苦今日再苦苦相逼、相纏?五年的日子雖長,心寧、心馨都已長大成人——浣思也再得幸福,只有他——似乎已面臨生命的盡頭。
哲凡並不怕死,對他來說,死——或者是解月兌,只是,他曾富有過、豐盛過,他曾擁有過屬于他的全世界,他怎甘心這樣貧乏地空手而去?
然而——誰又能抓回生命中流失的一切?
路燈照不亮他臉上的陰沉,只有痛苦、矛盾和掙扎在閃動著。他為什麼痛苦?為什麼矛盾?為什麼掙扎?他原是個冷漠無情的人啊!
走著,走著,他開始覺得疲乏,開始覺得難以支持,怎麼是這樣的呢?昨天以前他不是看來完全正常嗎?這病——竟是這樣一發不可收拾?也罷!遲早總是要病發的,由它去吧!他已失去了全世界,這病——又算什麼?
再走一陣,他額頭已沁出豆大的汗珠,他的步履已開始不穩,他的身體已開始搖搖晃晃,他的頭已開始昏沉,他咬著牙仍然向前走,他不要停止,他不要坐車,他願就此倒在地上——天!他怎能再見浣思那關切、傷心的眼光?他寧願立刻死去
迎面一輛汽車駛過來,多不禮貌的駕駛者,就這樣直射路人的眼楮嗎?哲凡昏昏沉沉看不真切,那汽車竟像沖著他而來,他想避開,腳下卻是不听指揮,眼看著汽車撞了過來,他閉上眼楮,撞就撞吧!也不過是一死——汽車並沒有撞到他,卻停在他身邊,車門打開,一個年輕人跳了下采,他听見一陣熟悉的聲音。
「劉大夫,你怎麼了?」是誰在說話?很熟,卻是個沒有名字的人似的。「你怎麼在這里?
「我——」哲凡搖晃一下,年輕人及時扶住了他,「我——回家。」
「我送你,」年輕人扶哲凡上車,關好車門,很小心地駕駛著。「你看來很不舒服。」
「我——很好,」哲凡坐下來之後,透一口氣,昏沉似也減退了些。「我沒有事,你——」
哲凡看著年輕人,是一張熟悉的臉,熟悉得似乎天天見面,那——該是個醫生?哦!見習醫生戴克文。
「我是戴克文,劉大夫不記得嗎?」克文說。
「記得。」哲凡臉色依然很壞。「我還記得你住在醫院宿舍,你怎麼在這兒?」
「我去榮總探望同學,還順便送了心馨回家,」克文說,「我現在回宿舍。」」你認識心馨?」哲凡很意外。
「今天才認識,」克文有些不自在,「她去原來的病房看母親,找不到而發急,正好遇到我,我就帶她上三樓。哦!她剛才也去看你,你正在睡覺。」
「她——知道我病了?」哲凡皺眉。
「是!」克文意外。病——也要隱瞞?哲凡本身是最有名氣、最好的醫生啊!
「她說了什麼嗎?」哲凡問得很奇怪。
「她說——」克文想著心馨漂亮、可愛又稚氣的臉,心中涌上一陣甜蜜。「她說‘媽媽照顧爸爸,我很放心!’」
哲凡明顯震動一下,卻不再言語。
「劉大夫住中山北路吧?」克文問,「就是診所那兒?」
「是。」哲凡回答得恍惚,他的思想在好遠、好遠的天際似的。「心馨也住那兒,我們一直在在那兒。」
克文不解地看哲凡,這名震一時的劉哲凡醫生不是患有多游癥吧?他是在夢囈?克文不敢再出聲,只專心開著汽車,明明有病的哲凡為什麼要出院?醫院里的人為什麼不阻止他?
很快到了哲凡的家,克文把車停下來,哲凡卻動也不動,惘然不聞?
「劉大夫,到了。」克文說,一邊下車預備扶他。
「俄!」哲凡呆怔一下,才推門而出。「到家了,謝謝你,克文,再見。」
這一刻,他又突然顯得正常起來,用鑰匙打開大門,慢走進去。克文看見大門關上,才放心離開。
今天以前劉哲凡只是他心目中一個值得尊敬的前輩醫生,現在——他覺得仿佛和哲凡很親近似的,他也關心,這——因為心馨?
回到家中的哲凡並不知道克文心中所想的,他甚至立刻忘了克文送他回來的事,他心中——怎能容下別人呢?
溫太太詫異地迎出來,她卻規矩地絕對不問主人的私事,這原不是她所能管到的。
「請問劉大夫要休息或是先洗澡?」她只這樣問。
「別理我!」哲凡煩躁又顯得粗魯,「我在小客廳,任何人來都不見!」
「但是——」溫太太似有難處。
「請替我送兩瓶酒來,要白蘭地!」哲凡轉身入內。
溫太太望著他的背影搖頭,卻仍然照他的吩咐辦了,無論發生了什麼事。她又幫得了什麼忙呢?
哲凡坐在他慣坐的安樂椅上,打開酒瓶,滿滿倒了一杯一飲而盡,放了酒杯,他蒼白的瞼上浮起怪異的紅暈,那是病態的。
「你——豈非和自己過不去?」暗角里突然傳出沛文的聲音。曾沛文?他怎會在這里?
「你——」哲凡霍然站起,眼中泛起怒意,「溫太太,溫太太
溫太太好像就在門口,應聲而入。
「我說過任何人都不見的!」他悻悻地指著沛文。
「但是——曾大夫早就來了。」溫太太為難地說,「那時你還沒有回來。」
哲凡冷哼一聲,轉身欲走,沛文卻叫住了。
「哲凡,你避不開我的,」沛文聲音誠摯,「你別怪溫太太,是我堅持要等你。」
哲凡對溫太太揮一揮手,令她離開,又坐回他的安樂椅,臉色依然難看。
「我不需要你來看我,」哲凡生硬地說,「我不需要接受任何人的‘人道’和好意!」
「你在說什麼?哲凡。」沛文皺眉,他完主不懂。
「是她讓你來的。」哲凡也孩子氣得很。
「她?浣思?」沛文笑起來,「她恐怕已入睡,是值夜醫生通知我,說護士不敢阻止你出院。」
「我為什麼要任院?我根本沒有病!」哲凡頑強地說。
沛文注視他半晌,嘆一口氣。
「我實在不明白你,哲凡,你是為什麼?」沛文搖頭,「我們從同學、同事、朋友到現在已經二十多年,你對我也不說真話?」
「你要我說什麼真話?」哲凡瞪著眼楮。他是出色的,雖在凌亂和病態中,他依然有奇異的吸引力。
「我——曾經替你初步根查了一次,」沛文慢慢地,以最婉轉的語氣說,「我相信那結果你早就知道的!」
「我不知道。」哲凡的臉漲紅了。他一向是深沉的、冷漠的,今天他完主沉不住氣,他的修養也崩潰了。「你和浣思——為什麼不肯放過我?」
「不肯放過你的是你自己,」沛文一針見血地說,「你明知有病為什麼不承認,你不想活了?」
哲凡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血氣涌上來又消下去,幾次想說話都忍住了。他拿起酒瓶又為自己滿滿倒了一杯,仰頭一飲而盡。他喝得太快、太急,大半杯的酒都灑了出采,弄得他臉上身上都是,他也全不在意。
「難道——世界上真沒有令你繼續活下去的任何理由?你對生命已毫無留戀?」沛文冷靜地問。看著他狂歡,他也完全沒有阻止的意圖——他阻止得了嗎?
「我的事——不要你管!」哲凡的臉被酒精燒紅。「我死我活全是我自己的事,為什麼要你來多嘴、多事?」
「我可以不管,」沛文不動氣,他能了解哲凡的心情。「我卻不願意人們失去一個最好的醫生。」
「最好的醫生,」哲凡伸出雙手狂笑著,「最好醫生的手已不再听指揮、不再受控制,它顫抖得拿不穩一把手術鉗,最好的醫生,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