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他很不恨我?」母親轉身望著宿玉。
宿玉泣不成聲。
恨與不恨都沒有人再能知道,已隨他而埋葬。死人沒有思想感覺(是這樣吧),但留下的傷痕卻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媽媽,平靜些。」之曼擁住母親。「為什麼不想想,可能死亡是他的解月兌呢?」
是不是解月兌?上帝,誰來回答?然而擁有之浩那樣的一生——是解月兌吧!大部分人都會這樣說。
「別太傷心,讓他九泉之下能平靜。」之萱也說。
死人該是平靜的吧!但是活著的人呢?
宿玉用紙巾抹抹鼻涕,她听見背後的腳步聲。
那不止是一個人的腳步聲,令她的血一下子往頭上沖去,她覺得自己雙手突然變得冰冷,呼吸也急促了。
霍然轉頭,她看見兩個年輕的男女扶著一個頭發花白的婦人,她認得他們,真的,她認得他們。
「不——」她指著他們尖叫。「不許他們過來,不許——趕他們走,我不要看見他們。」
「翡翠。」之曼一把抱住她。「不要這樣,冷靜些,他們也是來祭之浩。」
「不——我不要看見他們,他們是魔鬼、是劊子手,走,走,你們走——」她大哭,整個人就要崩潰了。
「翡翠,」之萱蒼白著臉。「不要這樣,他們是善意的,與他們沒有關系——」
「走,走,你們走,」她喊得歇斯底里。「我不要看見你們,魔鬼,魔鬼,魔鬼——」
來的人卻沒有離開。
他們也在墓前上香,供上鮮花、水果。一切的事都在沉默中進行,除了宿玉的哭喊之外。
英家的人並沒有和他們打招呼,更沒有說話,只在一邊看著他們拜祭,看著他們離開。
細細的雨又開始飄,宿玉的哭喊聲也減低了,終至輕不可聞。
山坡的墓地又只剩下她們四個女人。
「我們——回去吧!」之曼打破沉默。
沒有人出聲,卻都慢慢地往山下走。雨漸漸大起來,淋濕了她們的頭發,淋濕了她們的衣服,也淋濕了她們的淚眼。
汽車往紐約疾駛,遠離了墓地,卻沒有遠離悲哀。
「去唐人街吃飯吧!」之曼試探著說。她是大姐,一直是她比較冷靜。
「翡翠,你說呢?」之萱問。
「我想回家。」宿玉的聲音因哭喊而沙啞。
「總要吃些東西的,不能病倒。」之曼說。
「我沒事。」她黯然。「剛才失態——很抱歉。」
之曼的母親突然又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
「之浩娶不到你,是英家沒福氣。你這麼對他,之浩泉下有知一定感激不盡。」
「媽媽——」之曼微有責備之意。「翡翠才平靜下來。」
「為什麼不讓我講?她恨姓王的一家人有什麼不對?是他們殺死之浩——為什麼要假惺惺的來上香?」
「媽——」之曼的神色更嚴肅。「王家並不是一家人都殺人,犯法的人已受到懲罰。」
「殺人者償命,法宮為什麼不判他死刑?」母親叫。
「伯母,」宿玉握住之曼母親的手。「剛才我太激動。其實——王家受的痛苦也不比我們少,不判死刑——也許比判死刑更痛苦萬倍。」
「痛著萬倍人還在,活總比死好。」母親哭著。
「不要再仇視人家,當初——之浩難道沒有錯?」之萱忍不住說。
「他有天大的錯又怎樣?人都死了,還不一筆勾銷?」
「媽媽——」之曼嘆息。
是非曲直,實在太難分得清,法律也不行。
「我們去唐人街吃東西。」宿玉吸一口氣。「我請伯母,因為明天我就回香港。」
「明天你就走?不多住幾天?」母親捉住她的手。很微妙的錯覺,見宿玉如見之浩。
「我有工作。下次再來。伯母何時回去?」
「媽媽一個人回去我們不放心,」之曼說︰「等暑假有空我陪她回去。」
「但是——之浩的墓還在這兒。」母親黯然。
這原是一個令人黯然的故事。大家的心都益發沉重了。
第三章
宿玉被空中小姐叫醒,告訴她飛機已在香港上空。她放直椅背,看看身邊的可宜,人還有點模糊不醒。
從紐約上機就一直不能入睡,捱到日本已金楮火眼,她知道再不休息一下必然倒下來。在東京再上機時,她要了一大杯白酒,不理三七二十一的一飲而盡。當時只覺血液一下子往頭上沖,意識逐漸模糊。她是這麼睡著的。
也許是酒,她還覺得頭昏,人有點浮。
「到了。」可宜的聲音仿佛從好遠傳來。「旅行是好,長途飛行難捱。」
「下次陪你去日本買東西。」宿玉說。
「不了。起碼半年沒有假,」可宜愉快地指指另一邊的哲人。
「工作重要。」
她是愉快的,因為哲人趕去陪她。女孩子在各方面都獨立了,可是她們的快樂還是大多數來自她們的男伴。
愛情。
「回去起碼休息3天。」宿玉苦笑。
☆☆☆
「你臉色非常不好。一到香港我們先送你回家。」
「好在睡了3個小時,」宿玉模模臉。「還支持得往。」
哲人望著她好一陣子。
「明年別再去紐約,太傷元氣。」他說。
「別阻止她,養精蓄銳一年,就為了紐約行。」可宜說。
「過去的為什麼不讓它過去呢?拖下去對誰都不好、都不公平。」哲人比較理智。
「原就是不公平。」宿玉淡淡地笑。「它既然發生在我生命中,我只好接受。」
「你不像這麼灰的人。」
「我只是固執。」宿玉搖頭。」也許很多人覺得我傻。但值與不值,我心中自有天平。」
哲人不出聲了,他懂適可而止。
然後飛機停下來,他們離開,經過一連串移民局、海關手續,終于走出機場。
正想找的士,看見天白和他的車駛過來。他一聲不響地替他們把行李提上車,一副任勞任怨還理所當然狀。
「誰通知你來的?」可宜問。她見宿玉沉默地縮在後面。不得不打圓場。
「我去問宿伯母。」天白在倒後鏡看宿玉。「翡翠,你看來累壞了。」
宿玉不響,仿佛沒听見他說話。
「是累壞了,累得連話都不想講。」可宜說。
「那就什麼都不說,我先送你,」天白體貼地說。「你回去沖個熱水澡,然後立刻上床。」
「偏心。我們家比翡翠近。」可宜是故意的。
「你們倆捱得住。」天白笑。
他完全不介意宿玉的冷待。
他把宿玉的行李送上樓,任哲人和可直在車上等。宿玉一直不出聲,直到他告辭。
「我沒有心理準備在這個時候見到你。」她說。這是實話,滿心還是之浩呢。
「我——明白。」他看她一陣,轉身離去。
「我想休息幾天,我——會再打電話給你。」她說。
他點點頭,走了。
他當然了解她的意思,沒有她的電話之前,她仍然不想見到他,是不是?他懂的。
他不逼她,他願給她足夠的時間,足夠得能接受他。
回到車上,他臉上的笑容仍很好。
「你要諒解翡翠的心情,」可宜誠懇地說︰「在紐約——她受的打擊不少。」
「打擊?」天白問。
「她見到王家的人。」哲人說。
「啊——為什麼?這很殘忍。」天白驚訝。「不能有更好的安排嗎?」
「不能禁止別人也去上香。」可宜說。
「早知道我也去,」天白仿佛在自責。「翡翠不同意我也去,至少能幫點忙。英家在美國的全是女人。」
「與女人無關,翡翠的脾氣剛烈。」哲人說︰「她雖明事理,知道不能全怪王家,但她無法面對他們。」
「如果當時我在就好了。」天白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