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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琉璃 第8頁

作者︰嚴沁

「我不是他班上的女生。」

「你真固執。」之曼看她一眼。「之浩去了是不會再回來的,你沒理白浪費自己的時間。」

「我不原諒之浩,更不原諒自己。」

「沒有這麼嚴重吧!」之曼說。

「你不明白,之曼姐,」宿玉望著前面的路。「我和他的事——沒有人會了解。」

「然而已事過境遷。」

「事過境遷,感情沒變。」宿玉說得極肯定,肯定得近乎冷酷。

「你——但是你們決定分手的。」之曼不懂。

「分手也不表示不再相愛,」宿玉長長透一口氣。「我們互相在傷害對方。」

之曼思索一下,搖搖頭。

「到底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之曼低聲問。

宿玉眼中含著淚水,牙齒咬著唇,好久、好久才反問︰

「叫我——怎麼說呢?從16歲認識他直到現在,好的、壞的、快樂的、痛苦的,有時想想,我懷疑是不是真實的,好像做夢一樣。有什麼理由呢?他還那麼年輕,身體又那麼好,就——過去了?」

之曼沒回答。她是無話可說,對之浩這弟弟有多少愛就有多少恨,恨他——怎麼會變成那樣?從好到壞,從天使到魔鬼是個極端,他竟——竟——

「我真的不信就這麼過去了,」宿玉仿佛自問。「其實那天——我只不過才離開幾小時,怎麼會——怎麼可能——」

她的臉色變成雪白,話在顫抖。之曼也不會好到哪兒去,她甚至快把不穩方向盤。

「不要講了,」之曼臉上掠過一抹驚怖之色。「我們——不要嚇著自己。」

「我不怕,真的,一點也不怕,」宿王認真地說︰「我看過那些照片,雖然那麼多血,但是他腦上是安詳的,是不是?至少他臉色安詳。」

「翡翠——」之曼不得不把汽車駛在路邊停下,她激動悲傷得已不適宜開車。「講這些對大家都無益,你難道不想大家安于,讓之浩也——安息?」

「他能——安息嗎?」宿玉反問。

之曼臉上一陣暗紅,接著又是一陣難懂的怪異之色。

「沒有用,真的沒有用,」她喃喃說︰「不要再糾纏下去,否則活在世界上的人都不會快樂。」

「現在有人快樂嗎?你嗎?伯母嗎?之萱姐嗎?」宿玉反問。

「為什麼連提也不許。」

之曼不語,任宿玉再說什麼她都不語。然後,激動過去了,大家都平靜下來。

「翡翠,你也不想再有事發生的,對不對?」之曼問。

宿玉點點頭,再點點頭。

「明天見到媽媽,請什麼事都別提。」之曼又說︰「雖然這麼久了,媽媽的情緒還是不能平復。」

「我知道。」

「就算——見到他們來,也不必沖動。」之曼說。

「他們」兩個字令宿玉眼中的光芒暴長,她定定地盯著之曼,那眼光仿佛像可殺人的利刀。

「他們——敢來?」她咬著唇說。

「翡翠,對事情的看法不要太片面、太偏激。」

「不。不能讓他們去,」宿玉眼珠都要紅了。「之曼姐,你不能恩仇不分。」

「相信我,事情過了這麼久,他們——心中也難過。」之曼柔聲說。「他們也不想事情變成這樣。」

「但是之浩死了。」

「死,不就是一了百了嗎?」之曼問。

「不。不是。」宿玉斬釘截鐵。「絕對不是。因為——我還在世界上。」

「翡翠——」

「我叫翡翠,于為玉碎。」

「不要這樣,」之曼臉上有懼色。「天下沒有解不開的怨。」

「我不理什麼仇、什麼怨,之浩——死了。」

「我說過,之浩的事他自己要負大部分責任,為什麼一定要怪別人?」

宿玉搖著頭,眼淚紛灑而下。

「之曼姐,你不覺得之浩的死是最大的遺憾嗎?你不為他傷心難過?你不覺得冤枉?」

「我相信命運。冤不冤枉上帝會下斷語。」

「不要推責任給上帝,不是上帝要他死的,是人——我不能原諒他們。」宿玉把臉放在雙手中,大哭起來。

沒有勸她,任她哭得天昏地暗。然後,她終于平靜下來。

「對不起,之曼姐。」她抹干眼淚。

「舒服多了?」之曼柔聲說︰「我也有過你那樣的時候,但——凡事要兩面看、兩面想,天下沒有絕對的事。」

「我不想見‘他們’。」

之曼為難地思索了一陣,重新開車。

「我不能阻止他們去上墳。」她慢慢地說︰「或者——我設法在時間上安排一下。」

「伯母願意見他們嗎?」宿玉回。

「他們也是善良的好人,他們內心可能比我們更痛苦,你不以為嗎?」之曼說。

「之浩因他們而死。」

「是。可是你也知道之浩對他們做了些什麼?」

她是知道之浩——對「他們」做了些什麼!

紐約並不多雨,那天半夜卻下起雨來,天氣一下子就涼了。

早晨出發的雨雖停止,天色依然陰暗,令宿玉本采低落的橫緒更添惆帳。

之曼默默地開著車,之萱陪著母親坐在後面,宿玉坐在之曼旁邊。四個女人都沒什麼話說,尤其是之曼的母親,見到宿玉已是淚水盈眶,誰還敢說什麼刺激她的話呢?

從八十七公路北行將近兩小的,才到達之浩的墓地。那是個中國人捐錢建的廟宇,佔據著整座小山,附近有湖有水,氣勢很不錯。屈宇的建築雖未完成,墓地卻已開放。是依山面水吧,很多富有的華人都葬在這兒,甚至許多有名望的人已預定了墓穴。

車停在小山坡下,要步行一段山路。昨夜的雨水令山泥松了,又濕又髒,十分難行。上到山腰的墓地,冷清清的一個人都沒有,之曼的母親已忍不住哭起來。

宿玉扶著她,眼楮已紅了,畢竟,之浩是她們倆最親的人,比之曼之萱兩姐妹更親近些。

墓前並無野草,廟宇里的人打理得不錯。雖說是之浩忌辰,也沒什麼儀式,之曼奉上鮮花水果食物,又點燃了香,煙霧裊繞中,她們各自默禱。

「生前他並不親近我,我想跟他說話也見不到他,」母親喃喃地念著,眼淚籟籟而下。「現在——他並不是死,對不對?他只是去了很遠的地方。」

宿玉的眼淚也悄然而垂。

是。生前之浩並不親近母親、不親近英家每一個人,他雖姓英,仿佛只是英家的客人,難得回家一次卻又沉默寡言。之浩這短短一輩子最接近的人是她——宿玉,相愛的日子里無論是歡樂、是哭泣、是好、是壞,他們都沒有分開過。她愛他、了解他、懂他,可是有什麼用?或許是緣,他們只有10年的時間,時間到了,緣也盡了。最接近、最親又有什麼用?始終也留不住他。

她曾恨過他,因為她愛。沒有愛,哪有恨?恨他那樣任性妄為,恨他那樣不珍惜自己,那是真恨嗎?或只是痛惜?每次很意才凝聚,又被強烈的愛蓋過。她就在這種強烈的愛恨漩渦中掙扎了10年,稍一清醒,他已去了。

他已去了。

她心痛如刀割。就是這麼短的一剎那,就是這麼輕易的,他已去了。去得——仿佛不需要考慮。

「之浩生下來就是悲劇,」母親又在喃喃訴說著。「算命的說我命中無子,我為什麼偏偏要強求?他不該來人間走一遭的,我為什麼要害他來受罪?」

受罪?或者是。

之浩短短的一輩子比別人可能豐富幾倍,他仿佛把生命中應有或不應有的都濃縮起來,點綴著那悲劇故事。他的五彩繽紛、多姿多彩,在他自己的感覺上可能是享受、是滿足;在另一些人眼中,他是受罪。精神的痛楚、的痛楚像波濤一樣起伏著。他快樂過、痛苦過,然而這麼年輕,當然是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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