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時是否有空。」
「沒空?去應溫若風的約?」他笑。
「永不可能。」她斬釘截鐵。
大家泊好車,又聚在一起。
再見到雨濃,雪凝的感覺突然就不同了,他的深奧、沉默,他的欲語還休是有原因的。
她把對他的成見融了。
很巧合,雨濃坐在她旁邊,絕對不是故意的,她的另一邊是冷敖,冷敖身邊坐著若男,若風坐得最遠。
雨濃觸到她的視線。
「在香港開美國大車是招搖。」他說。
這是她說的話,她的臉,一下子就漲紅了。
「在美國念書總開二手貨的小破爛車,自尊心很受損,回來之後非大車不坐。」他說。
他說真話,她皺眉。
「事實上是——」他笑起來︰「前一任留下來給我的。我很懶,懶得換,反正是車。」
她的眉松開了。
「第一次听你說這麼多話。」
「說話多要看人、看場合。」他說。
「譬如面對著溫若男?」
「若男是我同學兼老友,我們認識十幾年了。」
「她是很特別的女性。」
「是。非常特別。」他看若男一眼。
「你在追求她?」她問得天真。
他呆怔一下,然後,就笑起來,笑得好歡暢。
她漲紅了臉,氣惱得不再說話。
冷敖沒注意他們,他很忙,忙于跟若男聊天,冷敖也有多話的時候?
「你講話的語氣像我那五歲的兒子。」他說。
她咬著唇,更是氣惱,當她小孩子。
「下星期六請你來我家,幾個老朋友有個小聚會。」
「我不是你們的老朋友。」她賭氣。
「其實很早以前我已見過你,那時你還念小學,只是你不記得了!」
「真的?我念小學。」
「去問冷敖,我們從小是好朋友。」
「怪不得我覺得你—叫以曾相識。」她笑起來,也釋然。
不是愛上他吧!
「來嗎?」他凝望她。
「去,一定去,」她笑︰「去看你五歲的兒子。」
雨濃的家在寶雲道上,是一幢二層樓高的小花園洋房,父子兩人住,另有一菲籍女工,房子實在嫌太大。
他仿佛知道別人怎麼想似的︰「前一個住客美國人留下的,反正公司租的,我懶得換,就住下來算了。」他說。
車子也懶得換,房子也懶得換,他喜歡保持現狀?不願意改變?
懶是原因嗎?
樓下只是客廳、書房、客房、廚房什麼的,布置得相當簡單明朗,不像雨濃的人。
當然也是前—任主人的杰作啦!
雨濃安排大家坐下,就帶著他五歲的兒子出來。
那是個瘦削倔強的孩子,幾乎一眼就望出他的孤僻。他躲在雨濃後面,一臉孔的不妥協,一臉孔的厭惡,好像很討厭見人似的。
「他是堅志。」雨濃介紹。
雪凝很意外。她以為該是個至少好看的孩子。但——堅志的小眼楮和他臉上的一切和雨濃一點也不相似,很惹人厭的樣子。
雨濃怎麼會有這樣一個兒子?
小孩子不肯叫人,扭了幾扭,掙月兌了雨濃的手,一溜煙就跑上樓去。
「他就是這樣的。」雨濃歉然說。
「他完全不像你。」若男忍不住說。
「或者他像母親。」雨濃淡淡地。
像母親?那——雨濃以前的太太是怎樣的人?雨濃怎麼可以和那樣的女人結婚?
接下來,愛下圍棋的人擺好棋盤;若風又去研究雨濃那套看來古怪的音響組合。
雪凝獨自在一邊,雨濃走過來。
「陪你聊天!」他溫和地。
「你自己去下圍棋,不必理我。」她有點窘。
其實是緊張。面對他,她心跳會加速。
「沒有我的份。」雨濃指指冷敖和若男︰「做主人的該讓客人先玩。」
雪凝低著頭,想了半天,該說什麼呢?
「你的兒子——很特別。」竟說了一句蠢話。
「特別古怪。」他很有自知之明。
「你剛才說——或者他像母親,或者?你也不肯定?」
雪凝的問題令他愕然,他沒想到她會這麼問。
「我不會回答這問題,你問倒我了。」他攤開雙手。
「對不起!我過分了。」
「你問得好,是我的話太噯昧。」他苦笑︰「你不指出來,我不知道這句話有問題。」
「我並不是個專挑小毛病的人。」
「我知道,你是心細如塵。」
他在贊她,是嗎?她臉紅了。
對著她的沉默,他也覺不安。
「我家的賓妹不會煮中菜,今晚是從外面叫來吃。」他說。
「有這種叫回來吃的?」
「在酒店餐廳訂的,他們送餐來,還會有個侍者跟著來服侍,很方便。每次請客我都如此。」
「你很西化?」她問。
「生活上——有一些,因為我喜歡簡單。」他想一下才說︰「思想上,是單純而傳統的。」
「傳統?什麼意思?」
「自然不是三從四德,古老八股那些。」他笑︰「我尊重一些該尊重的,譬如家庭、婚姻。」
她不再出聲,這些事她插不上嘴。
「我真是十年沒見到你了。」他又說。他並不是多話的人,今夜說了這麼多︰「那時冷敖說你才十歲。」
「我不大記得小時候的事。」她說︰「十年前你大概也不是現在這樣子。」
「如今多了滄桑。」
「滄桑—你離婚的事?」她簡直是沖口而出。
怎麼回事呢?這種話平日她死也不會講出來的;面對雨濃,她變了個人似的。
「是時間、歲月和歷練。」他只這麼說。
「哥哥說你有個故事。」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那是再平凡也沒有的了。」他淡淡地笑。
她覺得沒有話再說,正不知如何,若風過來了。
「你那套音響組合好勁。」若風說。
「興趣而已。」
「你的錄音機、收音機、唱盤等等全是不知名的不同牌子,你怎麼收集來的?」若風又問。
「我看很多音響組合的書,比較各種牌子,也試听過,然後再從不同的國家訂購。」
「這種連名字都沒听過的牌子,在這兒有試听的嗎?」
「沒有。我會飛到那國家去試听,」雨濃還是淡淡地︰「不知名只因為它們不做宣傳,全是專業水準以上的。」
「效果真的好?」
「我覺得是。」雨濃微笑︰「這是我惟一的嗜好,也是惟一的奢侈。」
「超級發燒友。」若風搖頭笑。
「每個人都該有個精神寄托。」雨濃像是自語。
「否則會寂寞。」雪凝接下去講,極自然的。
若風和雨濃都望著她,雨濃眼中更有一種奇特難懂之色。
「所以你一個人躲起來彈鋼琴。」若風似乎了解。
雪凝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你——那個好朋友怎麼不隨你一起來?」雨濃怕若風窘迫,在解圍。
「在有所選擇下,她不來。」她答。
「方曉晴接受了陳蔭?」若風又問。
今夜他似乎特別沉不住氣。
「我沒有這麼說。」雪凝搖頭。
「跟一個異性約會,並不表示接受?」若風不以為然。
「我不知道,我從無經驗。」雪凝坦然而冷淡。
若風過來之後,她真的冷淡了好多,雨濃看得出來。
「香港的年輕人愈來愈新潮了。」若風嘆一口氣。
「我們還不算老人家吧?」雨濃笑。
「學生告訴我,現在的算法是三年一代溝。想想看,我們和雪凝間至少有三四個代溝,多麼可怕。」若風說。
「這是夸張的說法。」雨濃不同意︰「我和兒子之間從不感覺代溝存在。」
「那是你兒子特別——」講出來又覺不妥,若風想收口已來不及。
「堅志是個特別的孩子,」雨濃輕嘆一聲︰「教養他的確困難,要多花一倍心思精神。」
「你自己教他?」雪凝意外︰「你工作不忙?」
雨濃皺皺眉,欲語還休,終是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