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相信地問︰"你換房間了?"
"原來那間房間,開空調吧,冷;不開吧,又熱。我這間在十八樓。"
我不依不饒追問︰"幾時換的?"
"昨天中午過一點,總台一定要算我一天錢,跟他纏半天。你昨晚到底在哪里?"
我有點心虛︰"我……在朋友那里。"
"誰?"
"你不認識。"
他聲音狐疑︰"你還有我不認識的朋友?"
絮絮而談,仿佛尋常夫妻。我還是忍不住要無條件地相信他,就好像忍不住要無條件地懷疑他一樣。
我掛上電話,諾諾向我告別︰"姐姐你休息吧,我走了。"
我問︰"你去哪里?"
他聳聳肩︰"我這麼大個人難道還會餓死,總有地方可去。"
我說︰"我是問你現在、此刻、今天晚上,吃哪里睡哪里?"
他不作聲,半晌,抬頭笑一笑︰"也許,山窮水盡了,還會回去。"
他轉身,我喚住他︰"諾諾,"仍有點猶豫,"要不然,你就住我這里吧。"
半晌,諾諾忽然笑了,譏誚鋒利︰"你留我下來?像收容一只流浪貓或者流浪狗,把我當一只寵物,在你丈夫不在的時候陪你,我懂你的意思……"
"夠了。"我一聲大喝,然後軟了下來。
"我認識我丈夫的時候,他還沒有你大。"聲音中的絲絲柔情連我自己也覺得了,我指著結婚照給他看︰"喏,就是他。"
我說︰"他是私生子,幾年前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我不是一個十分出色的女人,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家中三姐妹,我是最不出色的一個︰大學里,我連年拿獎學金,可班主任見到我都要愣一愣才叫得出名字;單位里,我不過做點抄抄寫寫的雜務,一個月不上班天都不會塌下來。可是諾諾你不明白,一個女人不被需要有多苦。"
他低聲︰"我明白。"
我一擺手︰"剛才沒吃飽,我再去找點東西來吃。"
諾諾幫我弄飯,順便嘲笑我的手藝︰"炒白菜你放這麼多水,你煮湯啊。"
飯後,我便大睡特睡,格外安穩,直到被人像拎一個洋女圭女圭般揪起來︰"葉青,葉青。"
是九信。
我問︰"你怎麼回來了?"窗外是黃昏。
他的臉貼得那麼近,幾乎變了形,將光完全阻擋,只是一個黑色的陰影︰"這個人是誰?"
諾諾在門口半伸半縮地探頭。
我說︰"朋友啊,我跟你說了你不認識的。"
"你在哪里認識的,怎麼睡在我們家?我打電話給你的時候,你為什麼沒有提?"九信厲聲說,"他當時就在,是不是?"
我"嘩"地坐起,連空氣仿佛都在沸騰,我異常委屈︰"所以你今天回來,是不是?"
我跳下床,斗雞般氣勢洶洶。
九信分明大怒,又強自隱忍,他聲音冰冷到咬牙切齒︰"我是擔心你的手,才推掉一切事務,坐第一班飛機回來。我不想跟你吵架,我也不關心他是誰。但是葉青,你欠我一個解釋。"
他眼中怒火熊熊,咄咄逼人。
我只是看著他,靜靜地,不發一言。
好久,我看見他的表情,突然輕輕地一頓。我知道,是因為我哭了,我的眼淚,冰涼冰涼。我問他︰"從什麼時候開始?"
他一愣︰"什麼?"
我問︰"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因為打不開房門便懷疑你,你看見一個比我小十幾歲的男孩和我在一起便懷疑我?我們之間,這麼多年的感情,到了現在,難道連人跟人的一點信任都沒有嗎?"眼淚竟是不可控制地洶涌而出。
九信在剎那間定住了。
我和他,無可避免地、面面相對地佇立著。中間,隔著空氣和混淆的愛恨。
我看見,猶豫、震駭、驚悸,最後歸結成不忍,留在他的臉上。
他的身體,微微地移動了一下。
如果他肯向前邁一步,我便會撲進他懷里,擁緊他,讓我的淚滲進他的肌膚,滲進他的心底,把我的悲傷傳給他。
第五章
從幾時起,愛情變得如此疼痛而微弱?
九信低頭在口袋里探模,一轉身——諾諾早已精乖地捧來毛巾,侍立在側。九信看他一眼,不說什麼,接過毛巾走到我面前。
他為我拭淚,細細地,耐心地。在我們相守的十多年里,每一次紛爭都是這樣完結,可是這次——完不了。因為他的眼楮,困頓的,矛盾的,回避我的眼楮。毛巾敷在我臉上,讓人窒息的溫熱,我把臉埋在其間,良久良久。
"姐,姐夫,吃飯吧!"是諾諾為我們解了圍。九信如釋重負,大聲說︰"吃飯吃飯,我早就餓了。"順勢將我一牽,"吃飯吧,啊?"
上完湯,諾諾站在一邊猶猶豫豫,九信抬頭瞪了他一眼︰"坐啊。"諾諾趕快坐下來。我去拿湯勺,正好九信也同時伸手,兩人的手在空中,不及接觸,我已經飛快縮手,九信也收回手。
三人圍桌,都埋頭苦吃。寂靜連成一片,籠罩在大家頭頂,黑沉沉地壓下來。
第二天上午九信上班後,諾諾問我與九信是否已經講和。
我苦笑︰"依舊冷戰。"不一會兒,我輕輕地問諾諾︰"你要我做什麼呢?"
"挽救你的婚姻哪。"
"可是,值得嗎?千瘡百孔的感情,千瘡百孔的婚姻,值得嗎?諾諾,諾諾,你不知道,真的是,真的是,很痛,很痛的啊。"
諾諾定定地看了我許久,然後低下頭︰"就像我媽,我爸在外面有女人的時候她天天哭,我知道,她也很痛,可是離了婚又怎麼樣?"他慢慢擼起袖子,一道傷痕緩緩地滑現在我眼前,長長的一道深溝,永遠不能抹平的生命的傷害。他抬起頭,笑,笑里閃爍著淚光︰"她的痛,轉移到了我身上。"諾諾又笑︰"她還有我,姐,你有什麼?你哭給誰看?你心情不好的時候找誰出氣?你說千瘡百孔,千瘡百孔到底還是完整的,破了,打幾個補釘還能穿。把它撕成布條,除了做抹布,還能做什麼?"
我怔怔看著他流淚的臉,突然萬分震動,我用力攬他入懷,剎那間覺得世界之大,我們是同樣的寂寞,只有他,永遠幫我。
我打電話給九信︰"晚上回來吃飯嗎?"
靜寂里,他的聲音平平︰"回。"
我給那只鴨子灌了許多酒,它就醉了,一邊"呱呱",一邊沿著牆慢慢往上爬。我提了無數次刀,都下不了手。
電話又響了︰"葉青,對不起。"
在九信還沒來得及堆砌借口之前我搶先說︰"沒事,你忙你的吧。"
"葉青,真是沒想到,突然間,又有事情……"
我听得出他的焦灼,反而笑了︰"沒事的,又不是什麼大日子,真不要緊……"
諾諾跑過來告訴我那只鴨子終于醉倒,呼呼大睡,可以下刀,我黯然說︰"放生吧。"
那晚,我與諾諾吃面,菜攤了一廚房,我懶得炒。
門鈴鎮靜地響起,我巋然不動。又是幾聲,諾諾半欠身,猶豫地看我,九信已經推門而入。
我懶懶地問︰"你怎麼回來了?"
他夸張地笑笑︰"忙完了不回來到哪里去呀?"向桌上一探頭,"咦,沒我的飯哪?"諾諾早溜進廚房︰"我再下點面。姐,菜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