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信自然而然在我對面落座,我深深看他一眼,他卻不自覺地閃避。諾諾飛快端菜上來,熱氣蒸騰,模糊了他的臉容。
突然,他信手擱在桌上的手機嘀嘀叫了起來。我看見,他的手,遲疑地伸向那只手機。
"嗤"一聲尖利的銳叫,我嚇一跳,猛低頭,是我無意識間,將筷子尖端抵在了白瓷碗底。它一滑,我心亦一滑。
九信輕松地關掉了手機,笑道︰"下班時間,概不辦公。"吃掉一大口面︰"餓了。"
桌上杯碗盤盞,九信隨意說些什麼。
他三番四次改變主意,到底是因為情況有變,還是胸負疚意?他也許忘了,他根本不是下班時間不辦公的人。
我躺在九信身邊,在他微酣聲中,我爬起來听電台里的談天節目。深夜里,竟有這麼多不能入睡的人,訴說著寂寞的心事。
九信忽然伸出一只手,關掉了收音機。
原來,他也沒有睡著。
我又扭開收音機,已是另一個聲音,在興奮地告訴全世界他剛剛做了父親,有個九斤四兩的小寶貝,他大聲疾呼︰"九斤四兩啊。"
窗外,誰家的電話不合時宜地響起來,收音機液晶表面上跳起暗綠字眼,我忽然心內一動,頃刻間下了決心。
第二天。"喂,我是葉青呀。有件事情想麻煩你一下,就是我有個手機,不知怎麼,總覺那個話費不對……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們電信局的人都是什麼態度,你幫我查啦,好不好?最好幫我打一個單子,就是那種每個電話,號碼,時間……老朋友了,還嫌什麼麻煩……"
有一個號碼,每天都出現,有時兩次,有時三次。
我終于顫抖地提起話筒︰8-7-8……
只響了一聲就有人接起︰"喂,是你嗎?"活潑輕快,滿是驚喜。
我一下把叉簧按到底。那聲音,我認得,燒成灰、碾成末、曬成干、煮成汁,我都認得。
那是上海之夜,九信房里的聲音。
我恍恍惚惚站起身,對諾諾說︰"我出去有點事。"
慢慢逛街,沿途瀏覽小店,買下一件真絲長裙,付過帳,又被人家"小姐小姐"喊了回去——我忘記拿衣服了。
買一個最喜歡的"可愛多",鎮靜地撕開包皮一口口舌忝,忽地驚覺,整條手臂全是融掉的巧克力和女乃油。
接了人家遞的房地產廣告,道一聲︰"謝謝。"多多少少看了幾眼,走到垃圾筒跟前才扔進去。
我不懂得我怎麼可以這樣鎮靜,如一座死去多年的火山。
終于走到九信公司,坐在大樓對面的花壇上,街上車來車往,灰塵漫天,可是我好像什麼都看不見。
我並不知道我在等什麼。
而我幾乎第一眼就認出了她。
第六章
她從出租車上輕快下來,長發活潑甩蕩,三步兩步跑上台階,進了門。
她是這樣年輕。
餅了很久,我行尸般站起身,緩緩走上台階,粘濕的手掌在玻璃門一沾就是一個巧克力漬子,吃力地推開沉重的玻璃門。我看見九信疾步走過大堂,徑自向她走去,將她的腰一圍……
"問九信。"
九信驚愕地抬頭,那是我從十三歲起愛戀的臉孔啊,卻為什麼,傷我的是他?十多年的時間凝固成牆,我鎮靜地走上去,揮了他一耳光。那一巴掌比任何想象中的都要清脆響亮,仿佛是我心底最絕望的吶喊,連我自己都被嚇住了。
九信下意識地一撫臉。
身後有人大叫一聲,撲上來,將我攔腰抱住︰"姐姐,不可以,別打了。"
我不言不動,只靜靜地看他,身邊漸漸多了驚愕、好笑、津津有味的眼楮。九信不知所措地張望一下,然後沉下臉來︰"葉青,你誤會了。"對諾諾,"你先帶她走。"
諾諾亂亂地應一聲,想拖我。我掙開他︰"我自己走。"我的心向下墜,墜到我整個人都彎下腰去,像一架失去準頭隨時會撞毀的飛機。我想我失去他了,永遠。
他在四天後回來了。
我正在清理雜物,六月的陽光,從窗里躍入,照得一室粲然,連那些陳年積物亦蒙上金塵。天氣真熱,我一額的汗。周圍靜無聲息,只听見諾諾在外間開門的聲音。我蹲在地上,很專心。
細細的腳步聲,停在我的背後。微微偏頭,我看見淡綠的牆紙花紋上,我萬分熟悉的人影,在黃昏的陽光下被拉成不能想象的巨大。我不轉身,亦不說話。
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我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麼。
半日,我听見九信遲緩地叫我︰"葉青。"良久,沒有下文。但是我知道有。他的回來就是為了下文。
"葉青,這幾天我一直在想︰我們這樣鬧,也不是個辦法。也許,大家分開一下,會好一點,葉青……"
頃刻間失聰。
隨即恢復正常,甚至沒有停下手中的活計︰"好,後天是星期一,我去單位開證明,然後你哪天有時間,我們把手續辦了。"
他急促地打斷我︰"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說︰我們,暫時分開一段時間,都冷靜一下,好好想一想,看看我們之間還……"他一頓。
還能互相接受嗎?還有未來嗎?還能做夫妻嗎?
我說︰"那麼,你給我一些時間,我找房子。"
"不必。這里還是你住,我搬出去。"
是的,他有地方去。
我淡淡道︰"沒關系,反正有諾諾陪我。"我寧肯他誤會,也不要他當我是沒人要的垃圾。
我低頭拾起一疊書本翻撿,"嘩"地一聲,幾張照片跌了出來。
我突然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
我記得,那年,我十九,他二十一。我們在暑假打了一個月的工,攢了六百塊錢,在海邊玩了一個星期搭沒有座位的過路車,站到終點,一直一直彼此支撐;在驕陽似火的街道上找自來水龍頭喝水;住小客店甚至車站候車室。為了省錢,照片都是黑白的。
照片上,有黑白的大海,黑白的陽光,黑白的沙灘,他的手搭在我的肩上,我微微依靠著,我們臉上的笑容燦爛。最艱苦的時候,我們是相愛的,比海深,比天藍。然後呢?到底發生了什麼?
那時的照片還沒來得及褪色。
我維持蹲伏的姿勢,雙手握住臉。
靶覺到,九信慢慢俯來,越過我的肩頭,撿起了照片。
他在我背後站了許久許久。一片沉寂,只有照片在他手上簌簌發出聲響。
仿佛時光為我們停滯不前。陽光極熱,而我覺得冷。他還是走了。
除了照片,他什麼也沒有帶走。
當然是沒有必要。在另一個地方,有另一個家,另一套盥洗用具,另一身睡衣,另一幅他最喜歡的粉綠床罩,另一個女人。我所能給的一切,那兒都有。
午夜,我睡得迷迷糊糊,卻听見樓下有停車的聲音——是九信的車。
我"唰"地坐起來,赤腳就下了地,三步兩步地沖到門邊。
大門緊閉,我在黑暗中惶急地到處找鑰匙,腦海中一片空白,完全想不起鑰匙應該在什麼地方,"乒哩乓啷"地不知打翻了什麼,也來不及管。甚至忘了開燈。鑰匙呢?鑰匙在哪里?九信,九信就要上來啦。
諾諾從房里出來,開了燈︰"姐,你干什麼?"
突然的亮光讓我什麼也看不見,我盲人一般模索︰"九信回來了,我給他開門。"
諾諾聲音緊張︰"沒有啊,他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