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大笑。赫連羽道︰「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雲蕭想想︰「六歲。」
「淑女尚未培養成功,令堂還要多費苦心呢。」
雲蕭笑意漸斂,娘並沒有多少時日再為她費心,不久之後,外祖父一族被滅門,母親終日郁郁寡歡,而她似乎在一夜之間長大了,再沒有那樣頑劣驕縱的童年。很久遠的事了,竟然又從塵封的記憶中浮現出來。
抬眼看看赫連羽,看到他眼中的關切和了然,心頭莫名一顫,他也有這樣善解人意的一面呢,自從那夜達成慢慢了解的默契之後,兩人似乎都在有意無意靠近,尋找合理的相處之道。
雲蕭好幾次注意到赫連羽謹慎的探尋的目光,當她面對他時,那目光卻會飛快地消失,他會在她身上發現什麼呢?雲蕭發現自己其實很期待這個答案。她也在試圖找出赫連羽荒唐行為背後的真實,正如兩軍對壘,互相布陣亮陣,小心試探,謹慎交鋒,直到某一方露出破綻,然後一舉制敵。
赫連羽看著她神色變幻,卻並沒有自己希望看到的,自失一笑,他擅長兩軍對壘,卻拿這個鐵石心腸真假難辨的女子沒辦法。他出言打斷她的思緒︰「原來你也有那麼頑劣調皮的時候,我還以為你一直就是冷靜完美。」從初見的那一刻。那時她十二歲,已經全然是淑女風範,當時她的母親已經不在了吧。
雲蕭瞪他一眼,想起月夜下的初遇,和次日的正式會面,想起他的荒唐和失禮,隱隱有怒火上升,忽然意識到他指的並不是最近,而是數年前那次短暫的會晤。微笑道︰「當年代王給我的印象頗深。」
赫連羽一喜,「你還記得?」
「當時我就想,還沒有展翅飛上藍天的小鷹,就像公雞一樣驕傲。」
不等赫連羽變色,雲蕭打馬前行,赫連羽縱馬追逐,兩人漸行漸遠,後來索性下馬,席地而談,忘了時間。旁人遠遠望著,也不敢去打擾。等回到營帳,已是日薄西山,夕照滿天。
第二天是正式的秋狩大典,每個人都憋足了勁要在秋狩中大顯一番身手,狄人女子也習練騎射,就有人暗中猜測弱不禁風的趙氏女子如何在秋狩大典上服眾。
清晨天蒙蒙亮,雲蕭被外面的喧鬧聲吵醒,出了帳篷一看,人們都朝馬廄指指畫畫,滿面興奮的神色。雲蕭粗粗看去,馬匹多了一倍不止,不由得生了好奇之心。
外面的人越來越多,天色也越來越亮,太陽跳出地平線的一剎那,馬群迅速一分為二,其中一群躍出柵欄,奔騰而去。雲蕭听旁邊有人喊「野馬,野馬」。
野馬群的首領是一匹棕色雄馬,它站在一旁,等待馬群全部過去。紅色霞光里,它長鬃及地,穆然肅立,仿佛美麗的神。
雲蕭看得呆了,如此奔放不羈,充滿朝氣的生物。忽然雙目一凝,遠去的馬群中有匹領頭的黑馬,她認得那是赫連羽的坐騎疾風。他曾說過疾風是他馴服的野馬,現在它要歸群了嗎?
周圍也有人認了出來,失聲驚叫,但此刻再追已經太晚,絕不可能追得上。
第五章圍獵(2)
有人去追。一個黑衣人影從斜插出,似要截住馬群。野馬越奔越急,留後一溜塵土,很快消失不見。眼見是追不上了,忽然一聲雄渾悠長的嘯聲響徹雲霄,人們面面相覷,馬匹驚得狂躁不安,四處亂撞。不到一刻工夫,一個小黑點在天邊出現,迅速接近,人們漸漸看清,那是一匹黑馬,想來是疾風受嘯聲召喚而回。嘯聲未曾止歇,疾風以嘶鳴回應,一人一馬終于會合。那人飛身上馬,朝營地返回。人們歡呼起來。
雲蕭知道那人一定是赫連羽,深厚的內力,高超的馬技,旁人或許也有,但是與疾風深厚的感情卻非他莫屬。晨光下,赫連羽縱馬飛奔的身影和氣概令人心折。
片刻間,疾風沖進營門,又直沖沖向著雲蕭過來,身邊的人忙不迭四下閃躲,雲蕭直直鎖定馬上的身影,靜立不動。疾風在她面前止步,順勢打著轉,騎士閃電般出手,把雲蕭拉上馬,抱在懷中,低頭吻吻她的面頰,一提馬韁,又沖了出去。
營地上歡聲雷動,為英雄的王,為嬌美的王妃,為他們美麗的愛情。戰士加入進來,整齊劃一的吶喊震耳欲聾,地動山搖。
飛,她在飛。兩旁的景物一閃而過,營地迅速拉遠縮小,人群的歡呼遙在天邊,能听到的只有呼呼的風聲和她的心跳。一開始她不習慣,盡力拉開兩人的距離,但馬速太快,縱使她身懷輕功也心存畏懼。風打在臉上隱隱生疼,變幻的景物使人頭暈,無奈中只好牢牢抱住他,頭貼上他的胸膛,仿佛驚濤駭浪中,撈住最後一根浮木。馬背顛簸起伏,風聲呼嘯而過,雲蕭在一方小小的溫暖的懷抱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寧靜。
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少女不做夢,哪個少女不曾幻想過,一個英偉俊朗的英雄男子從天而降,將她擄上馬,絕塵而去。
是在做夢吧,雲蕭恍恍惚惚地想,她原本以為自己是個無夢的女子,生命中的一切早已注定,但一種異樣的感覺悄然而生。是感動,是激動,是遠古遺傳下來的記憶在她體內復蘇,仿佛千百年上萬年,她就這樣被他抱著,一刻不停地飛馳,直到現在,直到將來,直到海枯石爛,滄海桑田。這一刻,且放份地位,放下精心盤算的利害關系,放下苦澀的甜蜜的回憶,靜靜體會飛翔的感覺,體會受人呵護的感覺,體會全身心交付與人的感覺。
他的胸膛寬厚而強健,他的臂膀堅硬而有擔當,他的懷抱溫暖如春,他的氣息使人安心。緊貼他的胸壁,听著他沉穩而有力的心跳,她仿佛看到了兩人的血液在對方血管中奔流,彼此的心跳趨于一致,終于同步跳動起來。
不知何時馬的步伐緩了下來,他的心跳卻加速,呼吸也急促起來。雲蕭正在恍惚中,赫連羽吻上她的唇。不同于第一次的粗暴,這一吻克制而纏綿,唇舌交纏間,仿佛要訴盡千百年的苦苦等待和戀慕。雲蕭覺得自己要被溶化了,渾身軟綿綿的,提不起一絲力氣。
馬停了,兩人翻滾落地,赫連羽下意識地以背著地,為她卸去下墜的力道。他的吻變得熾烈而熱情,已是情不自禁。如果說方才的吻溫柔如水,此刻則熾烈如火,別有動人心處。這火燒盡了赫連羽的理智與自制,心里只剩下懷中嬌柔的女子。雲蕭卻清醒過來,落馬的一震雖輕,但足以喚回一向冷靜自持的神志。
夢雖美,終歸不是現實,不能長久,她終究不是潛藏的記憶中被擄走的女子,而是趙氏之女、代國準王妃。以她的身份,豈能與人野合?當赫連羽把手伸進她的衣襟,雲蕭握住他的手,輕輕推開。
赫連羽身子一僵,勃然色變,滿心的欲念化作無法遏制的怒火。又一次,她又一次把他遠遠推開,冷靜地,不留一絲余地。她的笑語盈盈,全心依賴都是假的,她在騙他,利用他,虛以委蛇,好成為代國王妃。天知道那個小小名號有什麼重要,重要到她放下驕傲矜持,和他演一出郎情妾意的好戲。
赫連羽反握住她的手,狠狠盯住她,恨不得把她的心挖出來,看看到底是什麼長在了本該是真心的地方,是鐵石,還是冰雪。這個虛偽的女人。無情到可怕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