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不願去見桑小姐,千歲媽忽然落淚,千歲嚇得即時更衣。
到了公園茶座,千歲媽仍然雙眼通紅。
桑太太朝千歲點頭,「千歲長得這麼高了。」
她外形樸素踏實,千歲對她好感。
桑小姐也遲到,不過桑媽有解釋,「桑子在飛機場上班,她馬上來。」
桑小姐匆匆趕到,活潑大方地打招呼,身上還穿著卡其布制服。
她是文員,千歲一看就知道不是物件。
可是桑伯母隨即介紹︰「桑子是在飛機場任職見習修理員,你們倆的工作都與機器有關。」
千歲心想,噫,可能多一個朋友。
桑子叫了客霜淇淋爽朗地吃起來。
約會後千歲媽說︰「桑女比陳女好得多。」
千歲取笑說︰「不怕不識貨,只怕貨比貨。」
「啐,太不尊重。」
「媽,誰會讓讀過書的女兒嫁一個司機。」
「照你這麼說,司機統共娶不到老婆,豈有此理。」
回到家,千歲查閱電郵,並無孔自然音訊。
雖是意料中事,卻仍失落。
報上小角落有關甘肅二字新聞還是吸引他注意,大都是壞消息,像五月十五日下午四時,由白蘭高速公路白銀駛往蘭州方向高嶺子隧道內發生重大車禍,一輛轎車與一輛加長太貨車發生追尾踫撞,二死三傷。
記者連死傷者姓名也不寫︰反正告訴你也不會知道。
終有一天,甘肅兩字同山西、遼寧、湖北、寧夏、青島這些省份一樣,失去任何特別意義。
三叔來訪,同千歲媽說︰「千歲今年長大許多,你可放心。」
千歲媽忽然笑,「我放心他?等他一百歲吧。」
千歲搔搔頭,一百年?那是一世紀呢,人無百歲壽。
三叔卻說︰「我們都已年過半百。」
「你盼望長壽?」
「我不介意皮膚在骨架上打轉,最重要是健康。」
千歲媽問︰「听說你向東家辭工?」
「提了,東家不讓我走,鄧先生親自出面挽留,加薪百分之三十,我允留下。」
千歲媽嗯一聲。
三叔聲音低下去︰「我在鄧家,認識一個人。」
屋子忽然靜默,三個人,都不說話,電話鈴響,也沒人去听。
三叔輕輕說下去,「她叫範迎好,人老實,相貌端莊,是管家老範的佷女,三十歲,高中程度。」
千歲立刻知道是什麼一回事,他微微轉身,看向母親,想知道她的反應。
只見千風媽嘴角彎彎,像是微笑,但是眼神呆滯,這個消息對她來說,不是好事。
三叔說︰「我們倆打算結婚。」
千歲媽連忙說︰「恭喜你,三叔。」
三叔欠欠身,「我很想有個家,迎好廚藝頗佳,人品不錯,過年過節,她到鄧家幫手,我們因此認識。」
千歲說︰「三叔幾時介紹我們認識。」
「一定。」
他想一想,所有的話都說完了,便站起告辭。
千歲納罕,輕輕說︰「滿以為三叔不再打算結婚。」
可是時勢環境轉變,忽然這種老王老五大受內地女子歡迎,又有生機。
三叔結婚後,他們母子勢必寂寞,三叔不可能兼顧兩頭家。
千歲倒是不怕,可是母親少一個說話的人,叫他惻然。
千歲問︰「三叔還打算生兒育女?」
不可思議,五十多歲生孩子,待子女成年,他連路都走不動。
可笑的三叔,可笑的人類。
這時,千歲吃驚,原來他竟那樣自私,他根本不希望三叔有他自己的家,三叔最好永遠負責照應他們母子。
母親不出聲,走到露台看茉莉花。
門鈴解了他們母子的窘,門外一對年輕男女,由旅游協會派來,這樣說︰「一對艾克遜老姊妹,來自美國德州,特地致電我們,表揚一位熱心司機,她們抄下你車牌號碼,我們經過查控,找到一位王千歲先生。」
「我就是王千歲。」
「王先生,協會想給你一個獎狀。」
「不敢當,我做的所有事,都屬份內,每個司機都會那樣做。」
「王先生,我們覺得你的名字有點熟,打探之下,原來你一向熱心公益……」
千歲汗顏,他說︰「驚動你們不好意思,今日我還有點事,我們改天再談。」
他幾乎把他倆推出門去。
這些時候,母親仍然站在露台上。
下雨了,茉莉花清香直滲進屋內。
餅幾天,千歲幫三叔去接鄧二小姐出院。
鄧可人坐在輪椅上推出來。
看護想扶她上車,被鄧可人推開,小姐脾氣不減,一看就知道她可望完全復元。
她的五官微微扭曲,耳朵失聰,容貌同從前的俏麗是不能再比。
最驚人的是保護頭盔與紗布已經拆除,千歲看到她短發下有科學怪人般縫針,像拉鏈般交叉整個頭顱。
看到千歲,她有點高興,想說話,可是張開嘴,又忘記想說的是什麼。
送她到家,管家出來迎接,鄧氏夫婦卻始終未曾現身。
避家對千歲說︰「下星期一你還得來一趟,送二小姐到美國史丹福求醫。」
避家語氣有點無奈,千歲立刻應允。
「她腦子里積淤血,說不定還要打開醫治。」
千歲退下,這時,鄧可人轉過頭來向千歲招手,千歲連忙走近。
鄧可人看著他微笑,她輕輕問︰「我的鞋呢?」
避家連忙答︰「二小姐你的鞋全在房里。」一邊朝後邊擺手,叫千歲離去。
千歲識趣即時退出。
他看到女佣提著一雙紅鞋進去,不由得深深嘆息。
三叔對他說︰「醫生說二小姐只可以恢復八成。」
千歲不出聲。
三叔又說︰「有八成功力也足夠應用。」
三叔是活潑得多了。
他帶千歲進員工休息室。
「迎好,我介紹佷兒千歲給你認識。」
那位範女士轉過頭來,五官端正,一臉笑容,與三叔的殷實十分相配「。
千歲恭敬問好。
他們坐下聊一會,未來三嬸爽朗健談,千歲立刻喜歡她,少了一重心事。
三叔笑著說︰「當司機其實是做迎送生涯,朝早一批人上車,下午那些人下車,又有另一票上來,陌生人,可是有緣偶遇同車,亦須珍重。」
千歲點頭。
司機永遠在路上,只有乘客可以下車,司機歷盡滄桑,唯有向前。
世上,有些人是司機,有些人是乘客。
三嬸親手做了碗刀削面給他吃,千歲贊不絕口,接著他告辭回家。
在補習學校,學習英語仿佛失去從前滋味,測驗成績在八十分左右,又為他注射強心針。
他開始讀馬丁路德傳記,從前常常听到這個名字,不知是何方神聖,現在明白了,因此把課文背得爛熟,當作一種特殊享受。
補習社再也無人提起孔自然,人走了人情也接著消褪,新面孔補充了教席。
星期一,千歲送鄧二小姐往美國。
避家親自伴行,帶著女佣。
三人共十多箱行李,浩浩蕩蕩往飛機場出發。
二小姐戴著帽子,看不到傷口,神情呆滯。
一個送行的朋友也沒有。
不知是沒通知他們,抑或他們無暇道別,鄧可人孑然一人上路。
那日下午,剛停好車子,推開車門,忽然有人自行上車,一個坐他身邊,另一個坐在後座。
兩人身手敏捷,千歲來不及反應,已經被按在座位上,後邊有人用硬物指著他後腦。
「開車,照華南路直駛。」
千歲回過神來,他輕輕說︰「先生,你們認錯人了,我叫王千歲,與你們一向沒有糾葛。」
「王先生,我們也是听差辦事,開車。」
千歲知道他們敲暈了他,一樣可以把他帶走,屆時,頭上還多一個瘤。
他只得強自鎮定,朝華南路駛去,到達僻靜小路,大漢命令他停下,立即另外有人來拉開車門,叫千歲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