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生,這邊。」
大漢指向停在路邊一輛黑玻璃窗大車,示意千歲上車。
千歲忽然想起母親,心中恐慌,雙腿發軟。
大漢拉開車門,他進後座,發覺有一個中年男子已經坐在車里。
他神情親和,一臉笑容,「你好,千歲,可是喝青海啤酒?」對他的嗜好了如指掌。
司機遞上啤酒花生。
車廂寬松舒適,面對面兩排座位,像個小型客廳。
「千歲,我是一個有話直說的人,我想與你合作做生意,听滌衣街及木蘭路的行家說︰你為人可靠負責,膽大心細,正是我想羅致的人才。」
中年男子五官端正,修飾整齊,口氣斯文,口口聲聲說做生意,千歲略為放心。
他看著中年人,待他說下去。
「很好,你不愛說話,實不相瞞,我最怕多話的人。」
千歲點點頭。
「千歲,你每晚走嶺崗,據我手下說,你只載人,全不載貨。」
千歲明白了,他輕輕說︰「我王家只會規規矩矩做人。」
中年人笑,「我也姓王,你叫我王叔好了。」
千歲發覺大房車在市郊緩緩兜圈子。
「千歲,每晚你替我帶一箱貨物上車,你如常駕駛,到了站頭,自然有人接應,半年之後,你會有能力自置樓宇,做一門生意,發展才能。」
千歲仍然不出聲。
「你心里在想,這是什麼生意?我可以告訴你,世上無所謂合法或非法生意,生意就是生意,我與人互相利用,彼此都有益處,你已經廿多歲,也該想想前程問題,你不能一輩子做夜更司機,這條路你也走膩了。」
千歲詫異,他從未試過與說服力如此強烈的對話,一直以為江湖客是粗人,他錯了。
王叔親切地說︰「你走的路通向死胡同,快快另找出路,三年後嶺崗地下鐵路通車,你們通統要轉行,屆時你已老大,怕不容易找到新職。」
千歲看到他,這王叔連他幾歲都一清二楚,每句話都說到他心坎里去。
「你還有寡母需要照顧,手邊寬松,替她雇個幫佣,苦了一輩子,也該松口氣。」
千歲忽然淚盈于睫。
「每天晚上,我會派伙計上車放妥貨物,到了嶺崗,又會有人取回貨物,你毋需知道貨物在什麼地方,你如常開車即可。」
交接如此簡單便捷,可見這個集團經驗老到,辦事精密,已有一套規矩,他們經營肯定有一段日子了。
看樣子,這王叔不過是一個中層人物。
那合作建議是如此吸引。
「擁有積蓄,人就自由。」
千歲發覺他在鄭重考慮,不由得汗流浹背。
「每走一次車,我會把這筆數目存到你名下,戶口在美國西雅圖國家銀行。」
王叔給他看銀碼及戶口號碼,呵,數目寵大。
這時,王叔忽然這樣說︰「做得好,在集團會有升職機會。」
千歲忍不住駭笑,王叔說得好,這也是生意,分明是間大機構,自然有晉升機會。
「千歲,不要放棄機會。」
千歲終于開口,「暴利生意,不適合我。」
「你有一天考慮的時間,如決定加入我們,可在車頭放一個暫停載客牌子。」
車子停下,司機開門給他,放他下車。
整個過程像電影里一段劇情。
回到家里,千歲揚聲叫母親,沒人回應,他心頭一緊,慌張起來,一路叫著進母親寢室。
只見母親躺在床上,臉色青白,揪著胸口。
她已不能說話。
千歲立即叫救護車。
臨急找三叔,住宅與手提電話都無人接听,大伯已經回鄉,金源自顧不暇,千歲從未試過如此蒼涼。
鮑立醫院大房間里躺著數十位病人,半數以上痛苦申吟,像人間煉獄。
千歲忽然鎮定下來,同醫生說︰「我要轉私立醫院。」
當值醫生說︰「病人輕微中風,需做心髒手術。」
「我明白。」
他跑回車站,把「暫停載客」牌子豎起。
他另外寫了一行小字︰「家母入院,需要急用。」
一杯咖啡時間回來,字條已經不見。
千歲上車,發覺車底煞車掣上有一只信封,里邊放著一疊黃色現鈔。
千歲伏在駕駛盤上,深深悲愴,世上原來沒有歧途,只有唯一的路。
他知道母親手上還有一點點錢,那是寡母用來防身,斷然不會輕易取出亂用,他為人子,應負起人子責任。
千歲剛好來得及到醫院辦理手續,他與專科醫生商量過後立刻決定做手術,一次過付清費用。
以後,即使要他用一條右臂來換,在所不計。
母親蘇醒,仍然無力言語。
千歲握著她雙手,肯定告訴母親︰「有我在,你好好休養。」
那天晚上,他照舊駕車過嶺崗,出發之後,他知道貨物已在車上,什麼貨色?千歲苦笑,總不會是一箱水果,或是兩瓶洋酒。
千歲明知故問。
現在,他已置身非法行業。
千歲茫然。
檢查站的執法人員大多數認識這批職業司機,知道王千歲是模範市民,特別方便,他順利過關。
到站下車他掩上門去喝茶,回來,發覺車廂尾一只小型滅火筒轉移了方向。
他心中有數,一聲不響,接客上車。
煞掣上又有一只信封。
三天之後,母親已會說話,對于中風一事,毫無記憶,才不過中年的她,忽然呈現老態、詞不達意,記錯名字、時間、地點
而醫生卻覺慶幸︰「救治及時。」
但是千歲知道,母親再也不會做到從前那般,也許,對她來說,日子只有容易過。
三叔接到消息趕到醫院,萬煎穿心,充滿悔意地說︰「我不過去了苔里島三天……」
三嬸緊緊跟在他身後,不停地笑,不願離開他半步,現在,他是她的人了,她需看牢他。
三叔見千歲媽已經清醒,淚盈于睫。
千歲走近說︰「媽媽,三叔來了。」
千歲媽轉過頭來,「三叔她輕輕叫他。」
三叔握住她的手,有所決定,對千歲說︰「你同迎好去喝杯咖啡。」
三嬸說︰「我不口渴。」
「去。」
三嬸仍在笑,不過笑得略僵,千歲陪她出去。
三叔低聲同千歲媽說︰「他放出來了。」
千歲媽怔怔听著。
「真沒想到二十年牢獄,晃眼而過,他自紐約回來,有人看到他在本市出現。」
千歲媽不說話。
「他跟朱飛那伙,不知又有什麼主意,我十分擔心,我猜想他會來找千歲。」
千歲媽只說︰「啊。」
「我真怕千歲會見到他。」
千歲媽凝視三叔一會兒,忽然像是想起什麼,有點高興,她問︰「你母親好嗎?她沒同你一起來?」
三叔呆住,電光火石間他明白了,千歲媽根本不知道他是誰,當然也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他是壯漢,看到這種情況,不禁傷心落淚。
千歲回來,同三叔說︰「醫生說她過些時日會好轉。」
三叔悲憤,「她從來沒過過好日子。」
三嬸忽然笑著問︰「私立醫院的單人病房,又雇著私人看護,費用驚人呢。」
三叔抬起頭來。千歲緩緩說︰「我們還有點積蓄。」
三嬸笑咪咪,「我們走吧,這里有醫生看護。」不由三叔分辯,她拉起他就走。
千歲感慨,就在這時,他听見母親說︰「哎呀,那是三叔呀。」
千歲十分高興,「媽,你想起來了。」
「三叔說些什麼?」
「他問候你。」
「有個人回來了,那是誰?」
這時看護進來,「王太太我推你出去曬太陽。」
一連三晚,千歲都看見同一個年輕女子上他的車。
她長得標致,但是眼神滄桑,嘴角微微下垂,有股特別韻味,習慣雙臂繞胸,擋著手袋,明顯見過世面,大抵不輕易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