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時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下午,陪母親喝茶,她踫見一群老朋友,話題不斷,他耐心在一旁相伴。
一位伯母感喟,「你還有幾年好日子過,兒子婚後只會陪丈母娘。」
「有些男人看到老婆如老鼠見貓,我家兒子看見妻子如見閻王。」
「前些日子不是有段新聞嗎︰孝順女婿擋車勇救岳母,嘿,那活月兌是我家好兄弟。」
連千歲都忍不住笑起來。
說得千歲媽心里擔心起來,回到家問︰「兒子,你會是那樣的人嗎?」
「媽,你說呢?」
「我看不會,不過,我也不會同你倆住,你們出去自組小家庭好了。」
晚上,千歲親自站在車門前揀客,凡是粗壯大漢,手臂紋身少年,煙味、酒味人客一概不載︰「前面有車,立即就開。」他把他們往前推。
女乘客認得他,紛紛上車。
千歲關上車門,「開車。」
他喜歡開一線窗戶呼吸新鮮空氣,可是臉上往往因此蒙上白蒙蒙的一層細沙,像女子敷了粉似,這就叫風塵僕僕了。
駛到一半,忽然听見車子後有申吟聲。
他吆喝︰「什麼事?」
車廂內騷擾一番,向他報告︰「司機,有人要生養。」
他一時沒听懂,「生養什麼?」
「司機,有位太太即將要生孩子!」
千歲一听,立刻把車調頭。
「司機,停車,來不及了,她要生了,下車,快來幫忙。」
有人說︰「誰有電話快叫我們的救護車。」
剎那間千歲提起勇氣,往車尾取餅一壺礦泉水及一張大毛巾。
他走進車廂,乘客紛紛下車走避。
有一個中年人說︰「司機,我帶著一匹布,你替產婦圍一圍,給她一點尊嚴。」
另一個婦女說︰「我有接生經驗,讓開一點。」
只見產婦痛苦得滿頭大汗,已不能言語。
千歲用濕毛巾裹住她的頭,「不怕,不怕,救護車已在途中。」
那女子緊緊握住他的手,狹小的車廂後座忽然變成一個為生死存亡掙扎的世界,千歲一陣暈眩。
就中這時,他听見一聲微弱哭聲,接著又是一聲,像一只小貓被壓住尾巴或是尋找食物的嗚咽。
那助產的婦女說︰「司機,你可有刀剪?」
千歲連忙自口袋里模出一把瑞士軍人小刀,這時,他已听到救護車嗚嗚趕來。
「司機,把你襯衫月兌下。」
千歲連忙把衣服剝下來遞過去。
這時他看到血淋淋一團肉,仿佛有五官,正張大嘴哭,哭聲開始響亮,天呵,嬰兒出生了。
千歲忽然看到這一幕,刺激過度,剎那間領悟到人類數千年文明敵不過單純的生老病死。
他虛月兌,眼前金星亂冒,膝頭一軟,竟昏倒在車廂里,癱瘓在產婦邊。
「司機,司機。」
救護車停下,急救人員跳下車來看視,「產婦在哪里?這是個男人呀。」
千歲已失去知覺。
醒來的時候在醫院急診室里。
醫生看著他,「又是你,王千歲。」
正是那漂亮的女醫生,他們已是第三次見面。
「母嬰——」
「母子平安,男嬰是大塊頭,重九磅多,那丈夫已趕到,他們說很感激你。——」
「我的車子呢?」
「你兄弟把他駛回車房清洗,他說已把車資退還乘客,他們均不介意。」
千歲汗顏,他竟膽小得昏過去了。
「王千歲,又一次證明你是好市民,已經替你檢查過身體,一切無恙,你可以出院。」
醫生像是有話要講,她說︰「王千歲,你試著讀一讀以上文字。
千歲一看那些小字,只覺字樣都在跳動,他苦笑,「我頭暈。」
正在這時,金源和蟠桃來了。
醫生離去。
金源說,「替你帶衣裳來。」
千歲十分感激,連忙穿上。
看護走近說︰「王千歲,你可以出院了,劉醫生囑你下星期三回來檢查眼楮。」
「我雙眼有事?」千歲意外。
「檢查過自然會明白。」
金源陪他出院。
他感喟地說︰「車廂里像是殺過豬般,一地血,真不能想象一個女子事後還能存活,我忽然覺得要多點尊重女性。」
蟠桃這時回頭一笑。
金源又說︰「千歲,你的車子好不多事。」
蟠桃答︰「我卻這樣想︰這是一輛愛做好事的車子,這次幫了一對母子。」
千歲點頭,「蟠桃講得好。」
第二天早上,他們讀到新聞︰「車中產子,母子平安。」
餅兩日,孩子父親到車行道謝,他帶著簇新瑞士刀及一件名牌襯衫做禮物。
他高興展示相片,只見幼兒雙眼骨碌碌,不知多可愛。與在車中駭人的模樣大不相同。
孩子的父親說︰「我已去過助產士家中拜訪,我兒出路遇貴人。」
大家听見他那樣說,不禁笑起來。
「卻沒找到捐出布匹的那位先生,好不遺憾。」
幸虧這世上好人同壞人一樣多。
母親取笑他,「連接生經驗都有了。」
他感慨萬千,「駕車走這條路,一年好比人家十年。」
的確比住象牙塔里的人見識多廣。
星期三早上,他往醫院復診。
他也是最近才知道漂亮女醫生姓劉。
「請坐。」
她取出報紙讓千歲讀。
千歲坦白︰「自小到大,我不喜歡讀書,看不進去,故此識字也不多。」
醫生收斂笑容,給他一副厚玻璃折光眼鏡,「戴上看看。」
千歲把那副眼鏡戴上,「咦」,他說,立刻覺得感覺不同,他輕輕讀出︰「羊癲沒服藥,司機病發撞車︰一名患上羊癲癥的貨車司機,為保飯碗,向公司隱瞞病情,錯過覆診,貨車鏟上行人路,幸無殃及途人……」
字樣忽然不再跳動。
電光石火間,千歲忽然醒悟,這是眼鏡發生效用。
接著,他又明白到,原來多年來是他誤會自己有學習障礙,事實上他並不比任何人笨,只不過雙眼有毛病。
劉醫生輕輕說︰「王千歲,你這個癥候,叫閱讀障礙,你一直不知道,沒斷癥。」
千歲已經淚盈于睫,他抬起頭來。
「眼部神經傳遞資訊往腦部傳譯有障礙,以致你喪失部分閱讀能力,不愛讀書,不以為意。」
千歲呆呆地看著醫生,千言萬語,無限委屈,今日忽然得到釋放,他強忍眼淚。
「我推介你看專科,佩戴稜鏡,對閱讀會有一定幫助,可望繼續正常學歷。」
就是這樣簡單?
千歲忍不住,眼淚落下來。
「許多名人也有這種障礙,」醫生提了幾個外國演員的名字,「沒有大不了。」
對醫生來說,只要病人的頭顱還黏在脖子上,即沒有大不了,但對千歲來說,這種障礙誤了他前半生,他只知道書本難讀,字會跳舞,連不到在一起,沒有意義,沒想到是一種病,只以為自己是粗坯。
他問︰「醫生你怎樣發現我閱讀困難?」
她微笑,「醫生都有點直覺。」
一定是他讀錯什麼,被細心醫生覺察到,入院三天,什麼隱疾都被揪了出來。
他頹然︰「現在回學校已經晚了。」
醫生抬起頭︰「學校才不論學生什麼年齡,有人十三歲醫科畢業,也有人五十歲才高中聯考。」
她又給千歲一支強心針。
「劉醫生你呢?」
劉醫生笑笑,「我正常十六歲進大學。」
看護安排千歲看專科。
千歲總算了解到這種遺傳病情詭異之處,可幸王家只得他一人不妥。
一出院電話就響,大伯殷殷問,「一直在醫生處?」
「出來了。」
大伯放心,「來吃晚飯吧。」
一家斟出啤酒,邊喝邊吃邊談視力問題,慨嘆人真是一點也病不得,健康是福。
第二天,千歲忽然發憤,重新報讀英文課程。
經過測試,他只得小六程度,這叫他氣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