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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迂回的路 第9页

作者:亦舒

他一时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下午,陪母亲喝茶,她碰见一群老朋友,话题不断,他耐心在一旁相伴。

一位伯母感喟,“你还有几年好日子过,儿子婚后只会陪丈母娘。”

“有些男人看到老婆如老鼠见猫,我家儿子看见妻子如见阎王。”

“前些日子不是有段新闻吗:孝顺女婿挡车勇救岳母,嘿,那活月兑是我家好兄弟。”

连千岁都忍不住笑起来。

说得千岁妈心里担心起来,回到家问:“儿子,你会是那样的人吗?”

“妈,你说呢?”

“我看不会,不过,我也不会同你俩住,你们出去自组小家庭好了。”

晚上,千岁亲自站在车门前拣客,凡是粗壮大汉,手臂纹身少年,烟味、酒味人客一概不载:“前面有车,立即就开。”他把他们往前推。

女乘客认得他,纷纷上车。

千岁关上车门,“开车。”

他喜欢开一线窗户呼吸新鲜空气,可是脸上往往因此蒙上白蒙蒙的一层细沙,像女子敷了粉似,这就叫风尘仆仆了。

驶到一半,忽然听见车子后有申吟声。

他吆喝:“什么事?”

车厢内骚扰一番,向他报告:“司机,有人要生养。”

他一时没听懂,“生养什么?”

“司机,有位太太即将要生孩子!”

千岁一听,立刻把车调头。

“司机,停车,来不及了,她要生了,下车,快来帮忙。”

有人说:“谁有电话快叫我们的救护车。”

刹那间千岁提起勇气,往车尾取饼一壶矿泉水及一张大毛巾。

他走进车厢,乘客纷纷下车走避。

有一个中年人说:“司机,我带著一匹布,你替产妇围一围,给她一点尊严。”

另一个妇女说:“我有接生经验,让开一点。”

只见产妇痛苦得满头大汗,已不能言语。

千岁用湿毛巾裹住她的头,“不怕,不怕,救护车已在途中。”

那女子紧紧握住他的手,狭小的车厢后座忽然变成一个为生死存亡挣扎的世界,千岁一阵晕眩。

就中这时,他听见一声微弱哭声,接著又是一声,像一只小猫被压住尾巴或是寻找食物的呜咽。

那助产的妇女说:“司机,你可有刀剪?”

千岁连忙自口袋里模出一把瑞士军人小刀,这时,他已听到救护车呜呜赶来。

“司机,把你衬衫月兑下。”

千岁连忙把衣服剥下来递过去。

这时他看到血淋淋一团肉,仿佛有五官,正张大嘴哭,哭声开始响亮,天呵,婴儿出生了。

千岁忽然看到这一幕,刺激过度,刹那间领悟到人类数千年文明敌不过单纯的生老病死。

他虚月兑,眼前金星乱冒,膝头一软,竟昏倒在车厢里,瘫痪在产妇边。

“司机,司机。”

救护车停下,急救人员跳下车来看视,“产妇在哪里?这是个男人呀。”

千岁已失去知觉。

醒来的时候在医院急诊室里。

医生看著他,“又是你,王千岁。”

正是那漂亮的女医生,他们已是第三次见面。

“母婴——”

“母子平安,男婴是大块头,重九磅多,那丈夫已赶到,他们说很感激你。——”

“我的车子呢?”

“你兄弟把他驶回车房清洗,他说已把车资退还乘客,他们均不介意。”

千岁汗颜,他竟胆小得昏过去了。

“王千岁,又一次证明你是好市民,已经替你检查过身体,一切无恙,你可以出院。”

医生像是有话要讲,她说:“王千岁,你试著读一读以上文字。

千岁一看那些小字,只觉字样都在跳动,他苦笑,“我头晕。”

正在这时,金源和蟠桃来了。

医生离去。

金源说,“替你带衣裳来。”

千岁十分感激,连忙穿上。

看护走近说:“王千岁,你可以出院了,刘医生嘱你下星期三回来检查眼睛。”

“我双眼有事?”千岁意外。

“检查过自然会明白。”

金源陪他出院。

他感喟地说:“车厢里像是杀过猪般,一地血,真不能想象一个女子事后还能存活,我忽然觉得要多点尊重女性。”

蟠桃这时回头一笑。

金源又说:“千岁,你的车子好不多事。”

蟠桃答:“我却这样想:这是一辆爱做好事的车子,这次帮了一对母子。”

千岁点头,“蟠桃讲得好。”

第二天早上,他们读到新闻:“车中产子,母子平安。”

饼两日,孩子父亲到车行道谢,他带著簇新瑞士刀及一件名牌衬衫做礼物。

他高兴展示相片,只见幼儿双眼骨碌碌,不知多可爱。与在车中骇人的模样大不相同。

孩子的父亲说:“我已去过助产士家中拜访,我儿出路遇贵人。”

大家听见他那样说,不禁笑起来。

“却没找到捐出布匹的那位先生,好不遗憾。”

幸亏这世上好人同坏人一样多。

母亲取笑他,“连接生经验都有了。”

他感慨万千,“驾车走这条路,一年好比人家十年。”

的确比住象牙塔里的人见识多广。

星期三早上,他往医院复诊。

他也是最近才知道漂亮女医生姓刘。

“请坐。”

她取出报纸让千岁读。

千岁坦白:“自小到大,我不喜欢读书,看不进去,故此识字也不多。”

医生收敛笑容,给他一副厚玻璃折光眼镜,“戴上看看。”

千岁把那副眼镜戴上,“咦”,他说,立刻觉得感觉不同,他轻轻读出:“羊癫没服药,司机病发撞车:一名患上羊癫症的货车司机,为保饭碗,向公司隐瞒病情,错过覆诊,货车铲上行人路,幸无殃及途人……”

字样忽然不再跳动。

电光石火间,千岁忽然醒悟,这是眼镜发生效用。

接著,他又明白到,原来多年来是他误会自己有学习障碍,事实上他并不比任何人笨,只不过双眼有毛病。

刘医生轻轻说:“王千岁,你这个症候,叫阅读障碍,你一直不知道,没断症。”

千岁已经泪盈于睫,他抬起头来。

“眼部神经传递资讯往脑部传译有障碍,以致你丧失部分阅读能力,不爱读书,不以为意。”

千岁呆呆地看著医生,千言万语,无限委屈,今日忽然得到释放,他强忍眼泪。

“我推介你看专科,佩戴棱镜,对阅读会有一定帮助,可望继续正常学历。”

就是这样简单?

千岁忍不住,眼泪落下来。

“许多名人也有这种障碍,”医生提了几个外国演员的名字,“没有大不了。”

对医生来说,只要病人的头颅还黏在脖子上,即没有大不了,但对千岁来说,这种障碍误了他前半生,他只知道书本难读,字会跳舞,连不到在一起,没有意义,没想到是一种病,只以为自己是粗坯。

他问:“医生你怎样发现我阅读困难?”

她微笑,“医生都有点直觉。”

一定是他读错什么,被细心医生觉察到,入院三天,什么隐疾都被揪了出来。

他颓然:“现在回学校已经晚了。”

医生抬起头:“学校才不论学生什么年龄,有人十三岁医科毕业,也有人五十岁才高中联考。”

她又给千岁一支强心针。

“刘医生你呢?”

刘医生笑笑,“我正常十六岁进大学。”

看护安排千岁看专科。

千岁总算了解到这种遗传病情诡异之处,可幸王家只得他一人不妥。

一出院电话就响,大伯殷殷问,“一直在医生处?”

“出来了。”

大伯放心,“来吃晚饭吧。”

一家斟出啤酒,边喝边吃边谈视力问题,慨叹人真是一点也病不得,健康是福。

第二天,千岁忽然发愤,重新报读英文课程。

经过测试,他只得小六程度,这叫他气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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