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發呆,忽然她發覺已經坐爛了口袋中的熱狗,啼笑皆非。
松遠不去酒莊,她也只好留待春季再與他見面。
老三又說︰「我真不耐煩做功課,要求煩苛,題目眾多,虐待學生,我擅冰曲棍球,欲投考美某間大學體育系,日後必與父親商量。」
小山吁出一口氣。
她終于陪母親到夏威夷大島去住了幾天,穿嬤嬤裙,戴花環,學徒手潛水。
常允珊的經濟情況似乎大好,故此獨自度假,毫不介懷,一路與合伙人及同事聯絡,頭頭是道。
小山客觀衡量母親。
身穿黑色浴衣坐在泳池旁的她尚能吸引不少眼光,年輕的小山卻不知那是因為她就躺在老媽身邊。
說穿了,常允珊不過是一個辛苦經營的單身母親,可是今日社會盛行獎勵式教育,政治正確,用詞謹慎,像黑人叫美籍非裔人士,遲鈍兒叫學習障礙兒童等。故此,常允珊是一名能干獨立的時代女性。漸漸她自己也相信了,長袖善舞,建立了小世界,再不傷春悲秋。
小山的潛水師傅,是一個土著年輕人,體內混著四種血液,一個人就是聯合國。他長得有一點像余松遠,主要是大家都喜歡赤膊。
他說︰「最美的潛水地是澳洲北部的大堡礁,百余種珊瑚,千多類魚。」
大島風光已經叫小山滿意。
假使余松遠也在就好了。
師傅帶小山去看海底火山熔岩,一團一團,形狀活月兌像灰黑色枕頭。
「看到沒有,熾熱熔岩自火山口噴出,流入海中,被海水冷卻,一塊塊沉落海底,形成今日模樣。」蔚為奇觀。
真沒想到,如此庸俗乏味的度假地也有可取之處。
常允珊一邊听手提電話,一邊學土風舞。說得起勁,索性走到棕櫚樹底絮絮不已。
小山頭上戴雞蛋花環,跟一個中年太太學習款擺。
舞蹈老師有感慨︰「土風舞太過商業化了。」
那邊常允珊忽然被黃絲螞蟻咬了一串水泡,尖叫起來。
小山陪她去醫生處敷藥。
常允珊說︰「回去吧,玩膩了。」心急與不耐煩一如少年人。
反而小山說︰「我喜歡這里,悠閑清淨,只賺一點點錢也可以過得很舒服,孩子們咚咚跳舞,肚子餓了捕魚烤香飽餐一頓,口干采椰子飲汁解渴。」
常允珊噗一聲笑,「孩子,這是夏威夷群島,不是世外桃源,全美五十州之中以她生活指數最高。」
小山頹然。
「這是你喜歡花瑪酒莊的原因吧,你崇尚假自然,放心,那一半股份我會抓得牢牢,將來我騎鶴西去,那份子就是你的。」
「假自然。」
「當然,把你扔到無水電的阿瑪遜流域去,你吃得消嗎,你是那種窩在沙發里邊喝香草女乃昔邊閱國家地理雜志邊嘆大自然美妙的人。」
母親揶揄女兒。
老媽說得對,她們是不折不扣的城市人,一場山火已叫母女目瞪口呆。
餅一日她們收拾行李回家。
潛水師傅一直送到小型飛機場。「明年會不會再來?」
「倘若來,一定與你聯絡。」
飛機前往火奴魯魯,常允珊問︰「他叫什麼名字?」
「基阿奴︰一陣輕風吹過山谷的意思。」
「土語很有文化呀。」
回到家門,小山用她的鎖匙開門,才發覺門鎖已經換過了。這不是好現象。
常允珊若無其事把一條新門匙交給女兒。
「媽媽——」小山擔心。
「不關你事,無論發生什麼,媽媽是你的媽媽。」
小山不出聲。母親已經把她帶得那麼遠,她還能抱怨什麼。
隆冬中她曬得一臉金棕度假回來,手邊從來不缺零用錢,見識、閱歷、享受,都比一般同齡女子好,還有什麼可抱怨的呢。換一個標準普通家庭婦女媽媽給她,沈小山能學到這麼多嗎。她低下頭。
第十一章
第二天一早她在雪中考駕駛執照。
曬黑了的她雙眼更加明亮,笑容可掬,印象分十足,雖犯些少瑕疵,考官還是給她及格。
那天老三給她傳來許多照片︰「你沒來,大家都想念你,金尤其垂頭喪氣,她最愛看你的吃相︰像五六歲孩子般,全神貫注,低頭刷刷刷苦吃,渾忘世事……松遠也沒來,與你一般怪脾氣。哀綠綺思懷孕,松開將為人父,我爸高興之極,他將赴加州一間建築公司工作,你與母親也會跟隨嗎。」
小山並不知道該宗新聞。她特地去探訪母親。「常女士,余先生將到美國任新職,你可知此事?」常允珊不語。
「你們已屆相敬如冰的地步了?」
「他持有美國建築師執照,處處去得,人隨工走,也稀疏平常。」
「你可有打算隨行?」
「小山,我倆已經分居。」
小山一听,不禁痛斥︰「兒戲!」
常允珊不出聲,過一會她輕輕說︰「我已厭倦一年搬一次家。我決定不再跟著他四處跑。」
「請再給你們兩人一個機會。」小山懇求。
「太費時了。」
「你們怎麼像小孩一般草率任性?」
「也許因為我們那一代年輕時無太多自由,所以到今日才放肆起來。」
「胡說,你在六十年代出生,八十年代成長,是都會里最幸運一代。」
常允珊嘆口氣,「最迷失的也是我們,好日子寵壞人。」
「你要與余先生分手?」
「我倆意見分歧,彼此無法遷就。」
「媽媽,你會叫人笑話。」
常允珊絲毫不在乎︰「每日靠我自身捱過,每張帳單我自己付清,我無暇理會人家說些什麼笑些什麼。」
「余先生是好人。」
常允珊答︰「他是好人,我也是好人,沉宏子更加好得不得了。」
「你不可理喻。」
常允珊忽然笑,「家母當年也那樣批評我,你外婆倘若在生,你們婆孫一定談得來。」小山氣結。
「小山,你長大了。」
「是,我不再賭氣,我改為生氣。」
「你放心,我不會再結婚。」
「這算是承諾?」小山驚喜。
「絕對是。」
「這是我最好的生日禮物。」
常允珊猛然想起,這孩子已經十八歲了。她發呆,看著小山好一會,女兒長得與她年輕時相似,一般手長腿長,天生吃什麼都不胖,直到三十五歲過後,看著她等于看到自己般。不知不覺,已經十八歲,算是成年了。
她忽然哽咽,「小山,我知道這兩年你過得不順心。」
小山立刻說︰「我很好,任何由父母繳付大學學費而仍抱怨不開心的人都應罰打。」
長大了。
常允珊卻不知想起些什麼,流淚不止。是她自己的少年期吧。
小山把母親擁抱在懷中,此刻小山比她高大壯健,體質勝老媽多。
常允珊緩緩說︰「原先我不知道,原來余氏心中有一個自私想法︰他想結婚後把三個兒子領回,叫我當後母。」小山一呆。
「他與前妻,即是男孩的生母,在一起之際,反而沒有這種念頭,意圖把責任推我頭上,其心可誅。」
「媽媽,他們全部成年,松開且結婚。」
「所以更加沒有理由把他們拉在一起,他因過去扔下他們內疚,今日叫我來填恨彌補。」
「你有跟他談過嗎?」
常允珊嘆口氣,「吵過許多次,不願退讓。」
「成年人各有各毛病。」
「忽然明白,我原來嫁了他們一家四名余氏,同一陣線,一人一句,就罵死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