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美艷羨之極,「你家多麼詩意浪漫,你知我爸做什麼,嘿,他做印刷,一到過年,全廠都是庸俗的恭喜發財揮春……」
小山接過雜志,仔細讀了起來。
她走進圖書館找到靜角落座位好好看那篇訪問。
常允珊真是個機會主義者。
她從山林大火說起,栩栩如生地形容這一場災劫,仿佛有份身歷其境參與奮斗,然後,徐徐講到本省種植葡萄歷史,帶領記者參觀酒廠,招呼他們飲用最新釀制的鳳凰牌……
她表示自己是酒莊新主人,大力表揚小型工業經營者血汗。「身為新移民,在領養國出一份力是很重要的事。」
記者感動得不得了,直接了當地說︰「本國需要這樣勤力智慧的模範移民。」
小山費力讀畢圖文,然後卷起衣袖,把手臂上的雞皮疙瘩撫平。
怎麼向人解釋呢?也只得一句話不說。
小山回轉課堂,把雜志還給美美。
「你媽媽既漂亮又能干。」同時虛偽又取巧。
離婚後的媽媽越走越遠,似只剩下一個小點,快在地平線上消失。
美美曾經邀請小山到家里用下午茶。
伯母做了許多中式點心,春卷水餃小麻球,吃得小山心滿意足。她不敢說情願要那樣的母親。各人命運與志向都不一樣。
事後常允珊十分得意︰「花瑪酒莊就是欠宣傳。」
現在她是葡萄酒正式發言人了。兩幫生意兩邊跑,沒一刻靜下來思想過去未來,她故意把自己弄得累透,以免胡思亂想。
隆冬。
她拉著小山策劃旅行。
小山忽然輕輕說︰「要去一塊去。」
常允珊一怔,「什麼意思?」
誰知余先生在身後听見,十分愉快地說︰「好極了,我本來就想叫他們三兄弟團聚到酒莊過節。」
常允珊先不出聲,然後慢慢說︰「小山胡言亂語,你做大人的也跟她起哄。」
「咦,過節本是家庭團聚好日子。」
小山知道有麻煩了。不知為什麼,母親始終不喜歡他們三兄弟。
丙然,常允珊臉色沉下來。
「你有多少家人?兩老夫妻,三個兒子一個媳婦帶著孫兒,前妻,她的男友算不算?一起包艘郵輪漫游地中海可好?」
阿余听了這話不忿,他這樣回敬︰「你與小山,以及沉宏子與他現任妻子都可以來。」
終于吵起來。沉宏子有先見之明,不讓女兒與他們同住,免小山尷尬。
這時小山站起來,「我還有功課。」她想離開是非之地。他們大人同小孩一樣,吵起架來用辭非常難听。
不料余先生先取餅外套,「我出去兜風。」
常允珊不甘示弱,「小山,我們也出去喝咖啡。」她啪一聲關上燈。
「媽媽,這不大好吧。」
「我還有什麼路可走?把整家人叫出來,誰付鈔結帳。又是我,我在宣明會助養兩名小童,人家千恩萬謝,他家牽絲攀藤一來十多人,都歸我名下,長期誰吃得消,余某這人一點節蓄也無,所有大筆額外開銷,始終轉嫁給我。」
「或許可以平靜地商量一下。」
「都是你,沈小山,多嘴,手臂朝外彎。」
母女喝咖啡到十一點,實在累了,小山送母親回家,余氏還沒有回來,他也真會籍口示威。
常允珊忽然嘆口氣,小山以為她有悔意,誰知她輕輕說︰「明早還不回來,我換人換鎖,莫以為這個家他可以自出自入。」
小山一言不發,駕駛小車子回公寓。
老媽就是這個脾氣。大抵不會改了,強硬性格,已經陪她走了幾十年,成、敗,都是它,還怎麼改呢。
在路口,小山看到余先生的車子回轉,她放下心,響號示意。
余先生叫她停車。
小山問︰「你還不回去?」
他卻說︰「你媽媽的世界里,只有她一個人。」
小山忽然笑,「你也是呀,彼此彼此。」
「過節,我習慣與孩子們聚一聚,這是一年一度我這個失職父親唯一見到他們的時候。」
小山攤攤手,「我幫不到你。」
「我明白。」
他把車駛走。
甚麼時代,大人竟望子女幫他們解決問題。簡直是反面教材,他們做的,下一代不做,人生已經成功一半。
他們不願發起家庭團聚,老花瑪卻出信邀請︰「小山,歡迎你到酒莊過白色聖誕,享用火雞冰酒。」
小山相信余先生與母親也收到同樣邀請。
可是常允珊卻說︰「小山,我與你到夏威夷潛水。」
「喂,那是你的酒莊呀。」
「我已經允許借出地方,仁至義盡。」
「媽媽只去一天,立刻回來。」
「小山,我不是十八歲無知少女,我清楚自己意願。」
「這不是說我嗎,指桑罵槐。」
「我一個人也可以玩得很高興。」
「余先生呢?」
「余先生有他自己想法。」連她也叫他余先生。
「你們結婚有多久?」
「明知故問。」常允珊啪一聲掛斷電話。
沒多久,沉宏子這樣問小山︰「要不要回來陪爸爸過節?」
「你有時間?」
「思麗陪父母到英國探親,我落了單。」
「你為什麼不一起去幫忙擔擔抬抬?」
「我就是不想一路幫他們看行李找車子改飛機票轉酒店房間。」
沈小山笑得嗆咳。
「你來還是不來?」
「媽媽也叫我陪她,我忽然成了香餑餑。」
「她也為難,那余某一大堆孩子,連現成孫子都有啦,三代同堂,甚難應付,她事前沒看清楚。」
小山不出聲。她也不得不承認,老媽選對象,眼光一向欠準。
「你不願做跟班,郭家放過你?」
「他們有佣人跟著去。」
「郭思麗沒有不高興?」
「豈能盡如人意。」都說出真話來了。
小山說︰「我隔日給你回復。」
第二天,她走向圖書館,忽然看到眼前白點飛舞,在亞熱帶長大的她以為是昆蟲,本能伸手去拂,電光石火間她明白了。
是雪花。初雪,輕俏優美,落到一半,又隨風往上揚,小山仰起頭,欣賞良久,心中贊嘆。但是她隨即又覺得淒清,低頭不語,靜靜走進圖書館,在那里蹲了一個下午,一直看著窗外若隱若現的雪花。
晚上,沉宏子又找她。
「小山,不好意思,計劃改變,思麗不跟父母,她陪我去大溪地,原來我在她心目中,仍佔地位,哈哈哈。」
「不相干,你倆玩得高興點。」
「你呢,小山。」
小山沒好氣,「老爸,你就別理我了。」她用力掛上電話。
她一個人踏雪出去買晚餐。
天早黑,途人都心急想快點回家,路上人踫人,肩軋肩,平時禮貌不知丟往何處。
小山氣餒,半途折回,算了,吃個泡面也一樣飽肚,路邊小販卻叫她︰「熱狗,香辣熱狗」,小山忍不住買了兩只,「可可?」小山又要了一杯熱飲。
她站在路邊大口咬下,忽覺淒涼,落淚。一邊吃一邊傷心,吃完一只,另一只放進口袋,走回公寓。
她比什麼時候都想念他們三兄弟,尤其是松遠。下雪的陰暗黃昏,真叫寂寞的人慌張。
回到家,看到松培的電郵,破涕為笑。
「小山,每個人都應該在北國生活一段日子,沒有季節的城市,不能啟發思維,你說可是?外公叫我們返酒莊過節,老二已經婉拒,他說酒莊已經易主,他會在春假去探訪老人,他現在一間電訊公司做策劃工作,薪酬不錯,你們最近見過面?他特地去酒莊與你說好,沒驚動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