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爭取。」
「我已做得最好,生活除卻功課,還有其他,病後,我成績反而進步了。」
「醫生怎麼說?」
「全身已無壞細胞。」
「恭喜你。」
「我也覺得值得賀喜。」
「醫院可有透露骨髓捐贈者姓名?」
英搖頭,「絕密,也不告訴他手術成功與否。」
朱樂家走近,「咦,這是什麼?」。
「我在搜集與記錄領養華裔孤兒資料。」
朱樂家讀出來︰「北美家庭領養中國孤兒十分普遍,數字直線上升,平均每星期領養一百名孩子,統計已有五千多名兒童被領養,可惜手續繁復,耗時悠長,需等候一年才獲批準,費用亦高昂。」
朱樂家說︰「我在長途飛機上時時看到歡天喜地的白人夫婦擁抱著黃膚嬰兒。」
英微笑,「林茜媽說三分鐘之後,她已渾忘嬰兒膚色。」
「對他們養父母來說,這是真的。」
「有些很嬌縱,看見華人,會得躲開。」
朱樂家笑,「像不像前殖民地的一些居民,真心不喜同胞。」
英說︰「你扯遠了,我只是想,他們一星期領養百多名孩子,十年便有五萬多個中國孩子在美洲生活,他們是幸,是不幸,他們長大後又會否回去尋找生父母?」
朱樂家動容,「呵。」
英說︰「領養兒童的物質生活肯定比從前進步,他們也可以在正常家庭長大,但是,連根拔起,到另一國家生活,他們心底怎麼處理情感問題?」
朱樂家大膽問一句︰「你呢?」
「幼時上學放學大吃大喝,又吵又斗,渾然不覺,這次病後心中異常牽掛身世。」
「小英,你身世不普通。」
「現在每年起碼增加五千多名身世與我一般奇怪的孩子,我不寂寞了。」
「而且全是女孩。」
「簡直可以組織一個同盟會。」
「遲早會有人發起吧。」
「論資格,你是老大姐了。」
「我想寫一本書︰‘怎樣在白人家庭存活’,或是‘雪肌與黃膚’、‘你白人我清人’……這種書一定受主流社會歡迎。」
開始是說笑,後來覺得淒涼,落下淚來。
「他們養父母也很周到,帶她們參加聚會,熟悉華人文化習俗,但,那是不夠的,現在我知道了。」
朱樂家連忙說別的︰「揚最近可好?」
「他已忘記我了。」
「揚是好漢,他不會忘記手足。」
英畢業那日,連赫辛都一早穿好西服結了領帶來觀禮。
林茜前一夜乘飛機自英倫趕到,七時正便起來卷頭發。
彼得去接了奧都公在大學禮堂等女兒出現。
璜妮達戴上帽子,穿上手套,喃喃說︰「英竟大學畢業了,宛如昨日,送她進幼兒班,三歲大,咕咕笑。」
英過去擁抱她。
她雙眼潤濕,「那小小女孩呢?」
「我在這里,我就是她,我的皮囊長大了。」
「你快結婚生女吧,我幫你帶小小英。」
英抬起頭,四周看了看,少了一個人。
揚在什麼地方?
她不出聲,父母都來了,不應抱怨。
穿上袍子,戴上方帽,領過文憑,林茜送上一束小小紫色毋忘我,母女握緊四手。
彼得贈她一只穿學士袍的玩具熊。
他忽然說︰「看,誰來了。」
英抬起頭,看到禮堂一角站著名高大黑人。
揚,是她兄弟。
英略覺生疏,又有點委屈,不由自主哽咽。
她走近,「尼格魯——」說不下去。
英把臉像以前那樣靠在他強壯胸膛上一會。
她听見揚說︰「我的妻子珍珠。」
英連忙聚精會神地轉過頭去,她笑說︰「珍珠比照片明艷十倍。」
那黑膚女子笑著招呼各人。
這時,英發覺她身邊站著一個小小可愛女孩,四五歲大,褐色皮膚,大眼楮,一頭卷發,正好奇地看著他們。
英蹲下,「你好嗎?」
揚連忙介紹︰「我女兒羅拉。」
英一怔,結婚不到一年,女兒已經這麼大了。
是珍珠帶過來的小孩吧。
不過在安家,孩子便是孩子,永遠受歡迎。
奧都公已經把小羅拉抱在手上,取餅英的方帽,戴到她頭上,逗她開心。
璜妮達說︰「回家吃午飯吧。」
揚問︰「有什麼菜?」
「自助菜︰牛排、橙鴨、肉醬意粉、沙律,還有奧都公提供的巧克力蛋糕。」
珍珠搶著說︰「我一認識揚就听說有這蛋糕。」
英知道她這小妹已被擠到第三位置,風光不再,可是只要揚高興,她也開心。
他們分三架車回到家中。
璜妮達立即與小羅拉成為好朋友,讓她在廚房幫手做餅干。
英有點欷噓,廚房一向是老好璜妮達的禁地,一山不能藏二虎,她那樣痛愛小英,也不歡迎她到廚房玩耍,今日卻對羅拉另眼相看。
英知道她的全盛時代已經過去。
接著揚又透露一個好消息︰珍珠已經懷孕,孩子明年初出生。
彼得立刻去找香檳。
看得出珍珠十分感動,她說︰「我找到家了。」她一定也曾經有過不愉快的經歷,今日再世為人。
璜妮達說︰「家里全是空房,為什麼不搬回來住?」
「我們今晚就走。」
璜氣鼓鼓,「有老虎追你?」
揚只是陪笑。
他的雙目恢復光亮,帶著妻子上樓去看他舊時寢室。
彼得說︰「揚沒事了。」
林茜點點頭,「快成為兩子之父,哪里還有時候鬧情緒。」
「他不打算搬回家來?」
林茜說︰「子女長大,離巢,另組小單位,表示我與你成功完成責任,高興還來不及。」
彼得忽然問︰「你的林利子爵如何?」語氣酸酸。
「很好,謝謝你。」
「他不過貪圖你的名利。」
「也許,我亦艷羨他的勛餃。」
英走去站在養父母當中,咳嗽一聲。
「英,你有話說?」
「媽媽,我也想搬出去住。」
林茜訝異,「你找到工作了嗎,你願意為自己洗熨煮?」
「一有收入就搬走。」
林茜一向民主,「我雖然舍不得你,但是也不能左右你意願,家門永遠為你而開。」
奧都公卻沒好氣,「英,你不同兄弟,你是女孩子,一個人拋在街外,算是什麼。」
本來站一旁的朱樂家一味附和。
大家七嘴八舌加入討論,璜妮達聲音最大。
揚與珍珠坐在梯間一邊笑一邊听他們爭論。
珍珠說︰「揚擁有那樣好家人你真幸運。」
「不幸中大幸。」
珍珠溫柔地說︰「不,揚,我倆並無不幸。」
揚有頓悟,「是,你說得對。」他摟緊妻子。
這時奧都公向揚招手,「你們一家四口有何打算?」
揚下樓來回答︰「我倆在倫敦都有工作。」
「那地方陰霧,且看不起愛爾蘭人。」
「可是媽媽也在倫敦。」
彼得加一句︰「她很快會想念這里的陽光。」
林茜說︰「我要回公司一趟,彼得,請送我一程。」
珍珠去哄女兒午睡,英在書房找到揚。
她說︰「有一套國家地理雜志印制的立體圖畫書,可以轉贈羅拉。」
揚詫異,「不,那套書是你至愛,且已絕版,你留作紀念,我們另外去買新的。」
英忽然問︰「揚,你快樂嗎?」
揚一怔,握住妹妹的手,放在臉邊,「我快樂,英,我們已經得到那麼多,倘若再有抱怨,簡直沒有禮貌。」
英淚盈于睫,不住點頭。
「你的病全好了吧。」
英答︰「光潔如新。」
朱樂家在書房門外張望。
揚笑,「找你呢。」
英拍打兄弟肩膀,「尼格羅,保重。」
「清人,你也是。」
一整天英都舍不得月兌下學士袍,穿著它在屋內四處游走。
家人聚攏片刻又散開,屋里只剩英與朱樂家。
朱樂家在看英最近寫的一篇報告。
——「印度社會學家英蒂拉說︰‘如果西方富庶國家真正想幫助印度貧童孤兒,不應領養,不要把他們連根拔起,搬到陌生泥土栽培,而應在本土建設孤兒院、義學、醫院,那才是真正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