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慕我媽。」
蜜蜜忽然說︰「家母至今沒學好英語,她是個平凡的家庭主婦,平日只在小孟買一帶出入,可是,她也是最好的媽媽。」
英笑,「我們多麼幸運。」
「有一首兒歌,叫做‘如果你知道你快樂’——」
「如果你知道你快樂就拍手,如果你知道你快樂踏踏腳——」
兩人像孩子般唱了起來……
蜜蜜同好友說︰「有一刻,我以為我會失去你,怕得我失聲痛哭,連我自己也不明白,原來不同國籍也可以成為好友。」
英說︰「揚打听過,這家醫院像聯合國,共有三十八個國家語言翻譯,大部分是員工,也有義工。」
「真不可思議,這許多移民,都跑到同一片土地來,樂意遵守這個國家的律法與制度。」
「這會不會是論文的好題目?」
「可惜我們不是讀人文系。」
揚推門進來,「又在談論男生?」
蜜蜜一看到他嚷出來,「光頭!」
揚說︰「我陪小英。」他模模頭皮。
小英頭發已掉得七七八八,她索性剃光頭發戴帽子。
揚親吻妹妹的手,「清人,你有救了。」
蜜蜜笑得落淚,「你叫我什麼?」
「咖喱?」
大家笑作一團。
看護進來觀察小英,听見他們互相戲弄,不禁笑說︰「誰叫我青蛙,我可要生氣。」
她是法裔。
英用流利法語答︰「你理那些人作甚,他們是屎。」
「你听,光是這句話就惹架打。」
「你說呢,真正的種族和諧有無可能?」
看護答︰「像我國這樣,表面和平共處已經不易。」
「你指法國?」
「不,我國。」
「是是,我們都宣過誓效忠,不可食言。」
看護同小英說︰「你需先做輻射治療,明白嗎?」
英點頭。
蜜蜜看看手表,「我得回家趕兩份功課。」
她告辭。
英問看護︰「誰是那善心人?听說,我們可以通信,但只允用名字稱呼,不可提及姓氏。」
「你的捐贈者說不必掛齒。」
「那是什麼意思?」
「他匿名,不想透露身份。」
「是位他?」
「是一名女士,好了,小英,你該休息了。」
英嘆氣,「這陣子體力不支,時時不自覺墮入睡鄉,忽爾又醒來,繼續做人,未老先衰。」
「你就快打硬仗,不可氣餒。」
「倘若不再醒來,也不十分介意呢。」
「千萬不可這樣想,病人意旨力最重要。」
英還想表示感慨,但是已用盡了力氣,病人連發牢騷也乏力。
看護輕拍她的手。
半夜英緩緩醒轉,她發覺房間里有人。
她想揚聲,但努力運氣,力不從心。
那人不知她蘇醒,站在角落不出聲。
英看著他,這是誰,不是林茜媽,也不是揚,呵莫非是要來帶她走。
英不動聲色,那個穿深色衣服的人踏前一步。
英忽然想到床頭有喚人鈴,她轉頭去找,再抬頭,那人已經不見。
那時,天漸漸露出曙光。
揚推門進來,他高大、強壯、大眼、黑膚,不怒而威,可是他嚇走了剛才那個人?
他蹲到妹妹身邊,「昨夜我在家睡著了,兩只鬧鐘都叫不醒。」
「我很好,我沒事。」
「你看,天又亮了。」
英把頭轉向窗戶。
「地球自轉億萬年,世上分日夜,夏季太陽照在北回歸線上,日長夜短,冬季相反……英,為什麼人類只在這奇異星球短暫存活數十載,卻受盡鎊種苦楚?」
英微笑,「這像一篇極佳小說的開頭,完全吸引讀者。」
揚蹲到妹妹身邊。
「媽比我還不濟,推都推不醒,還是璜妮達最靈光。」
「叫你們操心了。」
揚月兌下線帽,模一模光頭,「先一陣子還以為失戀最慘︰天地變色,寢食難安,一見伊人與別的異性說笑,心如刀割,現在明白,那真是小事。」
英故意問︰「那女郎是誰?」
沒想到揚會坦白︰「納奧米布列。」
「她?」小英詫異。「虛榮的她配不上你,我自初中就認識這女孩,成日到衛生間照鏡子,吱吱喳喳,談論化妝、衣飾、男生,毫無宗旨。」
「我現在也明白了。」
英笑,「可是,當時為什麼看不清呢?人們老是錯愛。」
「今日你把納奧米布列加貼一百萬美金送給我也不要。」
「你幾時愛上該女?」
「九個月前。」
「現在愛誰?」
「最愛家人。」
小英揶揄他,「唏,我也有份,多好。」
「你的唐人男友可有來探訪?」
「他們逃也來不及,怕我扯住他們的衣角哀哀痛哭纏牢不放,試想想︰一個病人,又來歷不明,身份太沉重了。」
揚也這樣說︰「他們配不起你。」
英微笑,「我也這樣想,不過,是否應當嚴峻的考驗別人呢,我又認為不恰當。」
林茜進來,「在談什麼?」
揚說︰「我與英最投契,有說不完話題。」
林茜微笑,「那樣最幸運。」
英說︰「兩個不相干的孤兒,因為媽媽緣故,被拉到一塊,成為至親。」
第六章
這時病房門又推開,原來是彼得安德信直接由飛機場跋到,手上拿著大盒禮物,一臉胡髭渣。
小英歡呼,渾忘一切煩惱。
她的手術定在下周一。
在安家是大事,對醫院來講,稀疏平常,屬日常營運之一。
彼得悄悄與林茜說︰「是生母!」
林茜點頭。
璜妮達是安家一分子,她插嘴︰「你可有問?」
「問什麼?」
璜妮達忿慨,「當日為什麼把幼嬰扔在街角?難道這樣問算是無禮?」
林茜不出聲。
「她姓甚名誰又幾歲?一直住在什麼地方?以後打算怎樣對小英?這些日子,她吃睡如常?」
彼得說︰「璜,請給我拿咖啡來。」
支開了她,兩人松口氣。
「這次現身她也需要極大勇氣。」
「我們一家應與她見個面吧。」
林茜說︰「她已經走了。」
彼得大表意外,「什麼?」
「她完成使命,走了。」
「沒與小英相認。」
「各人想法不一樣,她已悄悄離去。」
「何等意外。」
璜妮達捧著咖啡進來,听到也不作聲。
「多麼奇怪的女子,每次做法都叫人訝異。」
璜妮達這次說︰「走了也好,英的生活可重趨正常。」
林茜說︰「也許,應待華人夫婦領養小英。」
彼得答︰「華裔嬰孩難尋同種族養父母,華人只佔五分一領養個案,華裔家庭少與社工機構接觸,他們領養孩子理由,也與白人家庭不盡相同。」
「所以嬰兒給了白人夫婦,屢見不鮮。」
彼得咳嗽一聲,「林茜,我再次要求復合,我們是一家人,沒理由分開。」
「彼得,小英即將痊愈,難關一過,我體力可以應付的話,一定會投入工作,我始終不是一個好主婦,讓我們維持現狀。」
璜妮達瞪她一眼,「固執如牛。」
林茜把管家推出門外,「今日你是末日天使,來審判死人與活人嘛?」
「璜說得對。」
「彼得我們都愛你,但我不想回到從前冷戰歲月。」
「我會努力爭取。」
「之前不是听說你與火石輪胎女子約會?」
「我與她一起不自在。」
「給些時間。」這名前妻真開明。
「林茜,我已活了超過半世紀,下了班只想擱起雙腿像今晚般聊天喝咖啡,誰還耐煩穿成企鵝似在宴會廳雙眼凝視女伴含情脈脈……博取什麼?」
林茜笑,「你的確什麼都有了。」
「希望小英恢復健康。」
他們舉起咖啡杯祝願,「健康。」
周一,大日子。
小英進手術室時嘻嘻笑,林茜份外心酸。
李月冬醫生心情大好,「林茜,我不會給病人家屬虛妄希望,但是這次我真的十分樂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