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真不出聲。
「我有你,家真,我應當慶幸。」
家真握緊母親雙手。
「家真,」許太太吩咐︰「把你大哥與二哥搬到他們父親一起吧。」
家真說是。
片刻周阿姨來了。
她真是善心人,捧著一盆人那樣高的大紅花,「看我在園圃找到什麼。」若無其事那樣,在屋里打轉,陪伴事主。
周阿姨朝家真是一個眼色,叫他去辦事。
家真與昆生在醫院會合。
昆生輕輕對丈夫說︰「是心髒自然衰竭,完全沒有痛苦,像忽然睡著,致使不再醒來。」
家真看著妻子,不知說什麼才好,張開嘴,又合攏。
「我明白你心情,請節哀順變,生老病死是人類不變命運,我們仍需好好生活。」
半晌家真說︰「我需回蓉島處理一些事。」
「我陪你。」
「不,你陪媽媽及佳兒。」
「也好。」
昆生卻派周志強與他同行。
志強只說到蓉島看視電子科技發展︰「听說與香港新加坡鼎足而三,不容忽視。」
一下飛機,瞠目結舌。
「美人,每個女子都是美人。」
電子公司派出的女將自接待員到工程師都是漂亮女生︰一頭烏發,蜜色皮膚,談吐溫文,又具真才實學,且勤工好學。
志強懊惱︰「我為什麼不早來蓉島?」
家真只是笑。
辦妥了事,他去找鐘斯。
按著原址找去,問伙計︰「鐘斯在嗎?」
立刻有人去打電話。
另一個伙計招呼許家真坐下,「他在分店,立刻過來。」
分店?呵,情況大好。
穿著制服外表整潔的伙計笑嘻嘻,「我們共三家分店,老板每朝每家巡視過後才會來這里。」
家真發愣。
鐘斯終于發奮做人,他不再苦等高貴的白人生父前來打救,他自己站了起來,不再酗酒打架自暴自棄。
家真感動。
伙計給他一杯大大的黑咖啡,「他吩咐過,有這麼一個熱鬧,回來找他,一定是許先生,喝藍山咖啡,不加糖。」
家真不住點頭。
有人大力推開玻璃門進來,「家真。」
家真抬頭,他淚盈于睫,眼前的鐘斯穿白襯衫卡其褲,剪短頭發,驟眼看像煞當年小學同學,他站起來緊緊握住他手。
鐘斯裝上義肢,門牙也已經修補,精神奕奕。
家真問︰「為什麼不同我聯絡?」
他搔著頭,「我想做好些才給你驚喜。」
「我的確代你歡喜。」
他們兩個不住拍打對方背脊。
然後坐下敘舊。
「家真,我听說了。」
家真默不作聲。
「對你來說,一定很難受。」
家真第一次說出感受︰「仿佛割去身上某部分,痛得情願死,可是也得存活下去。」
鐘斯微微牽動嘴角,「我曾有同樣感受。」
「生活真殘酷。」
鐘斯答︰「但是,也有一絲陽光,昆生與孩子都好吧。」
「那孩子忒地頑皮。」
「家真,像你。」
「我幼時挺斯文。」
鐘斯大笑,「那麼文雅的人怎會跟我做朋友。」
家真一想,也笑起來。
他問鐘斯︰「可有女朋友?」
就在這時,有人在後邊搭腔︰「鐘斯,蒸氣牛女乃器有故障,需立刻找人來修。」
家真看過去,只見櫃台後站著一個年輕標致女郎︰杏眼,腫嘴,褐色皮膚,似笑非笑親昵神情,一看就知道是鐘斯女友。
家真笑著問︰「這位是——」
「伊斯帖,過來見我老友許家真。」
伊斯帖走出來,「家真,鐘斯一直說起你,你對我來說,一點也不陌生。」
「不敢當。」
女郎穿著蠟染沙龍,體態修長,家真看著她,心中想起一個人。
家真吸口氣定神,「一定是伊斯帖管教有方,鐘斯才有今日。」
「家真,鐘斯沒說你這樣會講話。」
「幾時你倆來加州,我招呼你們。」
鐘斯答︰「蓉島是我的家,不會久離,度假卻沒問題。」
他終于找到了他的家。
「生意好吧。」
「伊斯帖,把帳簿取出,家真可是大股東。」
家真按住他,「我那份,分給伙計當獎金好了。」
伊斯帖詫異,「家真你真慷慨,鐘斯可是錙銖必計。」
家真立刻說︰「他不同,他是掌櫃,必須認真。」
三人一齊笑起來。
家真對鐘斯說︰「這下子,我對你可放下了心。」
鐘斯眼楮紅紅。
稍後,他需往健康中心作物理治療,家真願意陪他。
鐘斯猜想家真還有話說,但是一路上只見他目光瀏覽風景,不發一言。
鐘斯說︰「療程需要三十分鐘。」
「我等你。」
「家真,你有心事?」
家真微笑,「我只想爭取與你相處時間。」
鐘斯點頭,「你可參觀健康中心。」
看護笑說︰「我們新建康復暖水泳池,數一數二先進。」
家真緩步走到泳池那一頭,只看見十來個孩子正在池中嬉戲。
他含蓄站在柱後觀看,發覺不少是土著孩童,從前,這種高尚康樂中心,難見土著,時勢的確是不一樣了。
再留神,家真不禁呀地一聲,原來是一群傷殘兒童呢,四肢都有殘缺,但教練卻一視同仁,用愛心耐心鼓勵他們運動心身。
家真感動。
凝神間忽然見一個女子自池底鑽出,手握紅色圓圈標志,原來她在教兒童潛泳。
呵,家真認得她。
她正是他心頭上永恆的一顆明星。
原來她在這里做義工。
敝不得家真無故跟了來,像是一早知道可以一償心願。
出水芙蓉般的她躍出水面,艷色不減,大眼透露晶光,盡情的笑臉,雪白牙齒,水珠自臉上肩上滑落,宛如當年般亮麗。
剎那間她似覺有人偷窺,轉過頭來,看到柱邊。
家真微笑。
這次,他想,我躲得很好,這次,你肯定看不到我。
丙然,她見沒有人,便專心繼續教孩子們潛泳。
許家真看得心滿意足,直到她令孩子們上岸。
他雙腿已站得酸軟。
但是心中一點遺憾也沒有。
他回到樓上,鐘斯讓他看新裝置的假手。
家真檢查過說︰「回去我替你做一具更好的電子前臂連感應手指。」
他緊緊擁抱他的好兄弟。
他們沒有血脈關系,可是感情只有更加深厚。
「咦,」鐘斯留意到,「你的心事消失了。」
「是嗎?」
他倆離開康復中心。
第二天家真就走了。
昆生來接他飛機。
她接過他手中最寶貴的行李,輕輕說︰「父子終于可在一起了。」
家真無言。
他們許家對蓉島再也沒有牽掛。
回到家,嘉爾站在門前等他,小小人兒,一見父親立刻打心底笑出來。
家真心酸,他能不好好做人嗎。
他抱起孩子。
「媽媽呢。」
「這兩天喝得比較多,正午睡。」
「她始終戒不月兌。」
昆生隔一會才說︰「一個已屆六十的太太,沒有嗜好,又傷透了心,閑時喝兩杯,又怎好阻止。」
家真說︰「有時,真的想做好人,必需要殘忍。」
「你來做這大好人吧。」
「我也做不出,我倆是糊涂一對。」
生活重新上軌道,家真聯同周氏兄弟及昆生在實驗室做機械人臂。
實驗成熟,立刻有醫護人員聞風而至,要求參觀。
那輕巧的半截義肢一看就知道精工用愛心做成,全靠人手,一絲不苟,靈活指尖可辨認冷熱。
院方驚嘆,希望在醫學雜志發表報告。
「小小實驗室憑年輕人干勁好奇在短短六年間研發三十余種產品,專利權出售全球,堪稱奇跡。」評論文字這樣說。
周阿姨同昆生抱怨︰「有無適齡華裔女友,介紹給志強他們認識。」
「他們不喜醫生。」
「快到三十,由我作主,不好也得好,幫幫忙。」
昆生笑起來。
「見女生得剪頭發剃須換新鮮衣服。」
周阿姨說︰「包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