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頭發白了許久,她茫然眼神,叫家真心酸。
他蹲到母親身邊,看到母親手握酒杯。
這種時候,能搶過她的杯子叫她別再多喝嗎。
不大可能。
他蹲在母親身邊陪她說話。
「一個人總要待一生中最好時刻過去,才會知道何時屬于最好吧。」
「媽媽最好時光是幾時?」
「在家千日好,當然是做女兒時期。」
「外婆愛你嗎?」
「老式人表現方式不一樣,願給女兒讀書,大抵是疼愛的吧。」
「媽媽的英語比我們好。」
「怎麼會,你們活學活用,我們照書讀。」
「媽媽可懷念蓉島歲月?」
「昔日蓉島似仙境︰大紅花,芭蕉林,小小翠綠色蜂鳥直飛進屋來,土著熱情純樸,物價廉宜…真是好地方,那是你們還小,整日叫媽媽,真煩,只望你們長大,近日空巢,又希望听到孩子叫聲…」
「咦,昆生呢?」家真抬起頭來。
到這時才想起妻子。
「在這里。」有人應他。
昆生站書房門口,笑嘻嘻。
她才是家里支柱,家真一見她便放下心來。
「到什麼地方去,也不說一聲。」
「我到區醫生處檢查。」
區是他們家庭醫生。
家真心驚肉跳,「你何處不舒服?」他自問再也受不起驚嚇。
「區醫生說我已懷孕七周。」
許太太第一個站起來,她臉容似恢復若干生機,「剛才說渴望听到孩子叫聲,太好了。」
昆生走近,「幸虧爸媽不怕嘈吵。」
「這孩子由我看顧,你倆照常上班。」
家真站一旁發呆,呵,從此他的責任添加,身份完全不一樣了,他將為人父。
怎樣做父親?
家中忽然多個話題,而且忙碌起來。
志強他們最高興,摩拳擦掌準備做叔伯,心血來潮,設計自動會搖晃的嬰兒床,仿母聲的玩具,安全舒適沐浴盆…
許惠願也主動詢問︰「是男是女,知道沒有?」
昆生說︰「爸希望是男孩吧。」
「男女都一樣高興。」語氣盼望。
昆生出示超聲波素描︰「爸,是個男胎。」
許先生說︰「咦,看不清楚。」
家真說︰「把周伯伯周叔叔叫來鑽研立體彩色胎兒素描器。」
大家都笑起來。
許家的創傷復元了嗎,當然不,但活著的人總得努力活下去。
晚上一靜下來,家真仍似听見母親飲泣聲。
一年多來他都未曾睡好。
孩子順利出生,十分壯大,八磅多。
看護笑說︰「大個子,下個月可入讀幼兒班。」
許先生太太展開笑臉。
周阿姨艷羨至眼紅。
許太太一直把嬰兒抱在手不願放下,她說︰「呵像足家真小時候。」
家真推門窗,仿佛听見鐘斯叫他︰「許家真,出來玩,許家真,帶你去好地方。」
雨點大滴大滴落在芭蕉葉上,滴滴嗒嗒。
一到清晨梔子花全部卷開,整個園子泛著花香,女僕木屐清脆在石板地響起,許家真要起床上學了,功課做齊沒有?近日生物課需解剖青蛙…
家真抱著嬰兒,漸漸對生活種種苦楚馴服。
許惠願叫嬰兒嘉兒,乳名佳兒,標明是在加州出生的孩兒。
他們會把大伯與二伯的故事告訴他嗎,大抵不會。
一日昆生清理遺物,打算把穿不著衫褲送往救世軍,她說︰「口袋有些雜物,包括這張電話卡。」
家真走近。
電話卡上女郎正對牢他笑。
他珍重地收好。
昆生還記得︰「這是你與日本人第一單生意吧。」
家真點點頭,「山本娶了老板女,在舊金山長住,仍然替公司到處搜刮新玩意,他現在致力做微型產品,越小越好,他妻子卻喜收集古董家具,需租一間貨倉儲放收藏品,他有三輛跑車,但是市內車房不足,十分煩惱…」
昆生笑,「你與他有密切聯絡。」
「他一級聰敏,與他交易極之愉快。」
這時,學步的小小佳兒搖搖晃晃走近來,模仿父親口吻︰「極——之——愉——快——」
真是一個歡喜團,大人無法不笑。
第十二章
他已會扶著家具逐步走,跌倒爬起,毫不氣餒,所有台椅上都有他小小髒手印。
他是祖父瑰寶。
許惠願帶他逛公園,四處驕傲介紹︰「我孫兒,」臉上發出亮光,「背床前明月光給大家听。」
幼兒會笑嘻嘻背誦︰「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大家想到果然已經背井離鄉,不禁黯然,繼而鼓掌稱好。
佳兒得到極多獎賞。
一日,許惠願幫孫兒拼玩具火車軌,累了,斟杯白蘭地,坐在安樂椅上喝。
保姆欲帶走佳兒,他說︰「不,讓他陪著我。」
保姆含笑退下。
佳兒轉過頭來,看著祖父,走到他身邊,伏在他膝上。
許惠願微笑,「所以叫做依依膝下。」
他摩挲孩子頭頂。
「你爸幼時我忙著工作,沒與他相處,家真小時候想必與你一般可愛,我只覺他老在母親懷中,七八歲仍然幼稚。」
幼兒仰起頭,凝望祖父。
「你這雙眼楮似你二伯伯。」
幼兒吟哦。
「你的二伯伯叫家英,一表人才,他此刻已不在人世,」許惠願輕輕對小孩申訴︰「是我的錯嗎,由我帶他進赫昔遜,如果沒有我,他會否活到今日?」他翻覆自言自語。
許惠願垂下白頭。
這是他第一次說出心事。
小小佳兒忽然抬頭對祖父說︰「不,不錯。」
「我沒有錯?」
他愕然。
小佳兒搖搖頭,「不錯。」
許惠願落淚,「家英,可是你借佳兒與我說話?」
佳兒輕輕答︰「不錯。」
「呵,」許惠願忽然釋然,他不住點頭,「你原諒了父親,你沒有怪我。」
小佳兒伏在他膝上,十分親熱。
許惠願笑了,酒杯在這時落在地上,滾到一邊。
稍後許太太午寢起來,走到樓下,看到保姆在整理衣物,不禁問︰「佳兒呢?」
「與許先生在書房玩火車。」
許太太走近書房,看到丈夫在安樂椅上盹著,孫兒坐地上看火車。
小火車沿軌道行走,叮叮聲作響,非常有趣。
許太太順手取起薄毯子往丈夫身上蓋。
她一邊嘀咕,「怕你著涼。」
忽然她察覺到異樣。
她走得更近一點,電光火石間她明白了。
「惠願。」
沒有回應。
許太太出乎意料地鎮靜,她高聲叫保姆。
保姆奔進來。
「打電話叫家真及昆生回家。」
保姆一看椅子上垂首的許先生,也明白了。
她一並把醫生也叫來。
許太太做到丈夫身邊。
佳兒叫她,她緊緊摟著孫兒。
「只得你一人送走爺爺?」
佳兒點點頭。
許太太流下淚來,「惠願,你走好了。」
大門 一聲推開,許家真搶進來,在玄關不知叫什麼跘了一下,直僕倒在地,他一聲不響爬起,踉蹌奔進書房。
他把母親及兒子輕輕帶出書房,叫保姆看住他們。
昆生也回來了。
她蹲下看視許氏,一聲不響,輕輕用毯子遮住老人身體。
家真震驚,「怎麼會,早上我去上班時他還好好的。」
昆生用力按住丈夫肩膀,家真似覺有股力量傳入他體內,他顫抖雙手漸漸平靜。
昆生用手帕替他擦去血跡,他那一跤摔破了額角。
救護車已駛至門口。
區醫生沖進來。
救護人員一語不發,只管辦事,片刻已把許先生帶走。
昆生說︰「我陪爸走一趟,你看牢媽媽。」
他們走了,家真主動斟了兩杯酒拎上樓去。
只見佳兒已在祖母懷中沉沉睡去,保姆接過他回睡房。
家真把酒杯遞給母親。
許太太喝盡一杯,低頭不語。
家真苦澀無言。
許太太說︰「他不寂寞,他有家華家英作伴,有什麼誤會,如今也可以說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