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蓉岛之春 第23页

作者:亦舒

母亲头发白了许久,她茫然眼神,叫家真心酸。

他蹲到母亲身边,看到母亲手握酒杯。

这种时候,能抢过她的杯子叫她别再多喝吗。

不大可能。

他蹲在母亲身边陪她说话。

“一个人总要待一生中最好时刻过去,才会知道何时属于最好吧。”

“妈妈最好时光是几时?”

“在家千日好,当然是做女儿时期。”

“外婆爱你吗?”

“老式人表现方式不一样,愿给女儿读书,大抵是疼爱的吧。”

“妈妈的英语比我们好。”

“怎么会,你们活学活用,我们照书读。”

“妈妈可怀念蓉岛岁月?”

“昔日蓉岛似仙境:大红花,芭蕉林,小小翠绿色蜂鸟直飞进屋来,土著热情纯朴,物价廉宜…真是好地方,那是你们还小,整日叫妈妈,真烦,只望你们长大,近日空巢,又希望听到孩子叫声…”

“咦,昆生呢?”家真抬起头来。

到这时才想起妻子。

“在这里。”有人应他。

昆生站书房门口,笑嘻嘻。

她才是家里支柱,家真一见她便放下心来。

“到什么地方去,也不说一声。”

“我到区医生处检查。”

区是他们家庭医生。

家真心惊肉跳,“你何处不舒服?”他自问再也受不起惊吓。

“区医生说我已怀孕七周。”

许太太第一个站起来,她脸容似恢复若干生机,“刚才说渴望听到孩子叫声,太好了。”

昆生走近,“幸亏爸妈不怕嘈吵。”

“这孩子由我看顾,你俩照常上班。”

家真站一旁发呆,呵,从此他的责任添加,身份完全不一样了,他将为人父。

怎样做父亲?

家中忽然多个话题,而且忙碌起来。

志强他们最高兴,摩拳擦掌准备做叔伯,心血来潮,设计自动会摇晃的婴儿床,仿母声的玩具,安全舒适沐浴盆…

许惠愿也主动询问:“是男是女,知道没有?”

昆生说:“爸希望是男孩吧。”

“男女都一样高兴。”语气盼望。

昆生出示超声波素描:“爸,是个男胎。”

许先生说:“咦,看不清楚。”

家真说:“把周伯伯周叔叔叫来钻研立体彩色胎儿素描器。”

大家都笑起来。

许家的创伤复元了吗,当然不,但活着的人总得努力活下去。

晚上一静下来,家真仍似听见母亲饮泣声。

一年多来他都未曾睡好。

孩子顺利出生,十分壮大,八磅多。

看护笑说:“大个子,下个月可入读幼儿班。”

许先生太太展开笑脸。

周阿姨艳羡至眼红。

许太太一直把婴儿抱在手不愿放下,她说:“呵像足家真小时候。”

家真推门窗,仿佛听见钟斯叫他:“许家真,出来玩,许家真,带你去好地方。”

雨点大滴大滴落在芭蕉叶上,滴滴嗒嗒。

一到清晨栀子花全部卷开,整个园子泛着花香,女仆木屐清脆在石板地响起,许家真要起床上学了,功课做齐没有?近日生物课需解剖青蛙…

家真抱着婴儿,渐渐对生活种种苦楚驯服。

许惠愿叫婴儿嘉儿,乳名佳儿,标明是在加州出生的孩儿。

他们会把大伯与二伯的故事告诉他吗,大抵不会。

一日昆生清理遗物,打算把穿不着衫裤送往救世军,她说:“口袋有些杂物,包括这张电话卡。”

家真走近。

电话卡上女郎正对牢他笑。

他珍重地收好。

昆生还记得:“这是你与日本人第一单生意吧。”

家真点点头,“山本娶了老板女,在旧金山长住,仍然替公司到处搜刮新玩意,他现在致力做微型产品,越小越好,他妻子却喜收集古董家具,需租一间货仓储放收藏品,他有三辆跑车,但是市内车房不足,十分烦恼…”

昆生笑,“你与他有密切联络。”

“他一级聪敏,与他交易极之愉快。”

这时,学步的小小佳儿摇摇晃晃走近来,模仿父亲口吻:“极——之——愉——快——”

真是一个欢喜团,大人无法不笑。

第十二章

他已会扶着家具逐步走,跌倒爬起,毫不气馁,所有台椅上都有他小小脏手印。

他是祖父瑰宝。

许惠愿带他逛公园,四处骄傲介绍:“我孙儿,”脸上发出亮光,“背床前明月光给大家听。”

幼儿会笑嘻嘻背诵:“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大家想到果然已经背井离乡,不禁黯然,继而鼓掌称好。

佳儿得到极多奖赏。

一日,许惠愿帮孙儿拼玩具火车轨,累了,斟杯白兰地,坐在安乐椅上喝。

保姆欲带走佳儿,他说:“不,让他陪着我。”

保姆含笑退下。

佳儿转过头来,看着祖父,走到他身边,伏在他膝上。

许惠愿微笑,“所以叫做依依膝下。”

他摩挲孩子头顶。

“你爸幼时我忙着工作,没与他相处,家真小时候想必与你一般可爱,我只觉他老在母亲怀中,七八岁仍然幼稚。”

幼儿仰起头,凝望祖父。

“你这双眼睛似你二伯伯。”

幼儿吟哦。

“你的二伯伯叫家英,一表人才,他此刻已不在人世,”许惠愿轻轻对小孩申诉:“是我的错吗,由我带他进赫昔逊,如果没有我,他会否活到今日?”他翻覆自言自语。

许惠愿垂下白头。

这是他第一次说出心事。

小小佳儿忽然抬头对祖父说:“不,不错。”

“我没有错?”

他愕然。

小佳儿摇摇头,“不错。”

许惠愿落泪,“家英,可是你借佳儿与我说话?”

佳儿轻轻答:“不错。”

“呵,”许惠愿忽然释然,他不住点头,“你原谅了父亲,你没有怪我。”

小佳儿伏在他膝上,十分亲热。

许惠愿笑了,酒杯在这时落在地上,滚到一边。

稍后许太太午寝起来,走到楼下,看到保姆在整理衣物,不禁问:“佳儿呢?”

“与许先生在书房玩火车。”

许太太走近书房,看到丈夫在安乐椅上盹着,孙儿坐地上看火车。

小火车沿轨道行走,叮叮声作响,非常有趣。

许太太顺手取起薄毯子往丈夫身上盖。

她一边嘀咕,“怕你着凉。”

忽然她察觉到异样。

她走得更近一点,电光火石间她明白了。

“惠愿。”

没有回应。

许太太出乎意料地镇静,她高声叫保姆。

保姆奔进来。

“打电话叫家真及昆生回家。”

保姆一看椅子上垂首的许先生,也明白了。

她一并把医生也叫来。

许太太做到丈夫身边。

佳儿叫她,她紧紧搂着孙儿。

“只得你一人送走爷爷?”

佳儿点点头。

许太太流下泪来,“惠愿,你走好了。”

大门嘭一声推开,许家真抢进来,在玄关不知叫什么跘了一下,直仆倒在地,他一声不响爬起,踉跄奔进书房。

他把母亲及儿子轻轻带出书房,叫保姆看住他们。

昆生也回来了。

她蹲下看视许氏,一声不响,轻轻用毯子遮住老人身体。

家真震惊,“怎么会,早上我去上班时他还好好的。”

昆生用力按住丈夫肩膀,家真似觉有股力量传入他体内,他颤抖双手渐渐平静。

昆生用手帕替他擦去血迹,他那一跤摔破了额角。

救护车已驶至门口。

区医生冲进来。

救护人员一语不发,只管办事,片刻已把许先生带走。

昆生说:“我陪爸走一趟,你看牢妈妈。”

他们走了,家真主动斟了两杯酒拎上楼去。

只见佳儿已在祖母怀中沉沉睡去,保姆接过他回睡房。

家真把酒杯递给母亲。

许太太喝尽一杯,低头不语。

家真苦涩无言。

许太太说:“他不寂寞,他有家华家英作伴,有什么误会,如今也可以说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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