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在許宅舉行泳池聚會。
周氏兄弟一到場邊開始吃,一邊絮絮與家真談到實驗室認識種種,對換上泳衣走來走去的妙齡女視若無睹。
昆生走過來,「那穿電光紫泳衣的女孩很漂亮。」
志強嗤一聲笑,「今日年輕女子,多數想找長期飯票,或是申請一本護照,有幾個像祝昆生︰聰敏才智,又為家庭效力。」
「唷,好話誰不愛听,你們想怎樣?」
「每個周末請我們來大吃大喝。」
那天他倆吃飽了,躺在池邊曬太陽,不知怎地睡著,且扯鼻鼾,氣得周阿姨頓足。
女郎們嬉戲,鶯聲嚦嚦,玩得十分高興,可是,誰也沒對誰一見鐘情。
家真丟下客人找母親聊天。
「媽,媽。」
「這里。」
許太太坐在書房里,木格子窗簾外就是泳池,她微微笑听著外邊的戲語聲。
「好久沒有這樣熱鬧。」
「可不是。」
「從前在蓉島,替你們開生日會,也是一般高興。」
「媽媽好記性。」
「家真,今日是家華生日,他若在人世,今年已經四十。」
家真黯然說︰「今日當是與家華慶祝吧。」
「昆生細心,家里事她全知道,又從來不宣諸于口,真賢淑。」
家真笑笑︰「有時脾氣也很僵。」
這時佳兒咚咚咚走進來,「爸爸在這里。」
他卻伏到祖母膝上吃手指。
許太太把手放在孫兒背上。
她輕輕說︰「真像昨天似,替你們辦十歲生日會,家華要一只原子粒收音機,家英要一只計算機,你,你要一套大英百科詮釋,至今還保存在書架上。」
家真不語。
「家真。」
家真過去蹲下。
母親的手輕輕撫模他的面孔,「媽媽有家真。」
家真惻然。
佳兒忽然用手繞住祖母脖子,「祖母還有佳兒。」
許太太笑出眼淚來。
這時保姆接了孩子出去午睡。
「佳兒九月要上幼稚園了。」
許太太像是有點累,可是仍然不住喝著手上的酒。
「媽媽酒量越來越好。」
「我去醫院做義工那兩日不喝。」
「那不如天天去。」
許太太只是笑,似有許多話想說,但又不想口出悲言。
外邊有人叫許家真。
家真說︰「好像是志強,我出去看看。」
許太太點點頭,又陷入沉思,側著頭,像是回到蓉島,像是听見大兒二兒笑語。
原來他們找家真听長途電話。
第十三章
是鐘斯收到那只義肢向他道謝。
他們倆不是溫情派,也不會客套,鐘斯只是說︰「真神奇,像自己的手一樣。」
「過獎了,比較之下,你會更加珍惜自己的手。」
「它已完全幫到我。」
幣上電話,被朋友拉去說話,瞬息太陽落山。
人人曬成金棕色告辭,興奮地希望還有下次。
昆生捧著一盤水果走進書房,「媽媽,媽媽。」
書房里暗,她一時沒有習慣光線,站了一會,忽然看見許太太倒臥在安樂椅旁。
她手一松,水果盆落到地上,昆生撲過去托起許太太的頭,只見她嘔吐了一地,一探鼻孔,已無呼吸,她被嘔出的渣滓窒息。
昆生立刻替許太太做急救。
她大聲叫丈夫︰「家真,家真,打九一一。」
救護車到達的時候,昆生仍努力在做人工呼吸。
救護人員說︰「太太,已經太遲了。」
昆生滿頭大汗,精疲力盡跌坐一旁。
她茫然說︰「我只離開一刻。」痛哭起來。
家真呆若木雞,站在玄關,動彈不得。
這時周阿姨搶進門來,「家真,你需辦理手續,昆生,站起來。」
昆生抬起頭,她吸進一口氣,不得不站立。
家真走近,緊緊握住妻子的手,雙雙走出門去。
深夜,周阿姨輕輕同兩個兒子說︰「從未見過一個家庭可以發生那麼多悲劇。」
志強看法不同︰「人老了總會辭世。」
「家真兩個兄弟…」
「人生總有意外。」
周阿姨說︰「找你們看來,一切稀疏平常。」
志明答︰「那又不是,但生命本無常,短短一聲,充滿悲憤怒氣,失望難免。」
「噢喲,老莊意味。」
「家真反而輕松了,他不用再同時扮演三兄弟角色,今日開始,他做回自己即可。」
「許太太也好,她那樣想念家華,今日可與他團聚。」
周阿姨忽然問︰「你猜他們母子見面,是小時候還是今日模樣?」
志強想一想︰「肯定是今日模樣,那樣家華哥可以照顧兩老。」
在許宅,家真也問︰「你猜母親見了家華家英,他們是否還替模樣?」
昆生想一想,「最好家華十五,家英十歲,那是媽媽最開心時刻。」
家真唏噓,「他們都去了,留我一人干什麼?」
「你還得照顧我們母子。」
「昆生你是一直照顧我才真。」
「我有嗎。」語氣意外地略帶辛酸。
她比他大,婚前已經明白可能需要遷就,結果情況比想象中好得多。
昆生記得第一次遇見家真,竟在一個那樣突兀的地方。
親友們都喜歡問︰「賢伉儷在何處邂逅?」
昆生請他們猜。
猜到第一百次還未中,連潛水艇,飛機,電梯,酒窖…都提到,全猜不中。
她記得他混身戰栗,臉色金紙,鼓起無比勇氣控制傷悲恐懼來辨認親人。
其他親友全沒到。
終于,他崩潰下來,倒在地上抽搐,事情可大可小,祝昆生見過一個病人從此失常。
她立刻負起做醫生的責任。
當時她心中想︰可憐的靈魂。
她願意照顧他一世。
她父母曾說︰「同公公婆婆一起住,日子不好過。」
昆生點頭,「可是,我與家真很少在家,我倆每周工作一百小時。」
「他們很靜,都有心事,不願打開話盒子。」
「祝你幸運,昆生。」
這麼長一段日子,她第一次地听見家真表示感激。
她說︰「許久沒回娘家,我回吉隆坡走一趟,佳兒與我同往。」
「我陪你們。」
「你會無聊,你與周氏兄弟都離不開實驗室。」
「你去多久,誰來料理我生活起居?」
昆生好笑,「你自己。」
家真坐下想了一會,「對,你也是人家女兒,我把你摘了過來承擔孝敬許家老人責任,辛苦了這許多年,是該放你回家見父母了。」
佳兒扮大人老氣橫秋向父親打听︰「吉隆坡是什麼樣的地方?」
「你可要做資料搜集?回來返學校可作報告,來,翻開世界大地圖,讓我告訴亞洲在何處,又距離加州多少哩,經緯度如何,時差若干,氣候有什麼分別…」
昆生笑著接上去︰「跟著,寫一篇論文。」
「請每日同我聯絡。」
「我懂的。」
他們母子啟程探親,保姆放假。
一抵步就有照片傳真過來,外婆外公年輕力壯,且神情愉快,昆生與佳兒都裂開嘴笑,四周是表兄弟姐妹諸位親人,呵,這才是一個正常家庭,家真辛酸。
半夜口渴,叫昆生︰「水,水。」
猛地想起,昆生在半個地球以外。
他走向廚房,經過書房,听見碎碎的華爾茲音樂。又月兌口問︰「爸,是你,你回來了?」
原來是他睡前忘記熄掉收音機。
他洗了個臉,索性回實驗室去,那里隨時有同事作陪,是個不夜天。
昆生撥電話回來,那邊永遠人聲嘈雜,熱鬧非凡,他們都說同一可愛土語方言,自成一國。
「佳兒好嗎?」
「他隨表哥采集昆蟲標本。」
「何種昆蟲?」
「甲蟲類。」
「嘩,一定精采。」
「不同你說了,我們騎自行車去市集吃冰。」
家真艷羨,但他卻知道,他與他們夾不來,他只想念自家兄弟。
辦公室外有人叫他︰「家真,來看看最新晶片。」
下午,他同周志強說︰「我想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