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開了窗門,真熱,才七月初就這麼熱,但那無處不在的熱卻給我一種回到了家的感覺,我可以坐在露台上不做任何事情,坐一整天,讓這種熱壓迫著。
母親拿了凍食進來,我一看,是杏仁豆腐,我就哭了。
媽媽也忍不住,我們就擁著哭了半天,父親在一旁搖頭。
老佣人比誰都高興,一直籌算晚上該弄什麼菜肴。
母親說︰「家明,你休息吧。」她替我關了窗子。
那窗外的景色是全世界沒有的,一層層的房子依山築下去,火艷艷的影樹,花開滿了一樹。今年的花比去年好,只是明年花更好,與誰一起看?這是一首詞,我總是記不得原來的字,但是它把時間解釋得這麼好。
我听著冷氣機的馬達聲,躺在兩年沒有躺過的床上,母親在我床頭插了滿滿的一瓶子的姜花,那種特有的香不住的傳過來,我又哭了。
因為實在疲倦的緣故,也就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我听見爸爸說︰「讓他多睡一回。」
媽媽說︰「多睡了晚上反而睡不著,叫他起來吃飯。」
我洗了一個臉,提高聲音說︰「我醒了。」
我們吃了一頓飯,那菜之好,也不必詳加形容,我添了一碗飯又一碗,吃得人仰馬翻,媽媽直笑。
案親在打電話︰「是……回來了。人瘦了。便飯?好好,我問問他,這孩子孤僻得很,不愛這套。是的,一個錢也不花家里的,真不知道怎麼過的。獎學金吧……哈哈哈,福氣好?哪里哪里?好的,周末,明天決定……」
媽媽說︰「都是你爸爸的朋友,家明,好歹要去一次的,你不嫌煩吧?」她小心翼翼地看住我。
我很奇怪,怎麼拿了一個餃頭回來,連父母都對我客氣起來了?
我說︰「當然不,媽媽。我喜歡去的,我一定放大了胃口吃,非胖了不走,多多益善!」
他們都笑了。
第二天父親陪我去做西裝,買襯衫,在我身上大花特花。我把禮物給他們,其實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刮回來好幾倍不止。
三天之後,我整個人就光鮮起來,開著父親的車子到處走,完全是一派闊少爺的樣子。
懊見的人見過了。這樣子吃吃睡睡的日子,過慣了可不得了,他們又把我捧得高,幾乎不想再回去念書。
我想看小令。
找出了小令的舊電話舊地址,我始終打不定主意。
一個晚上,母親終于輕描淡寫的提到了婉兒。
我說︰「不要怪她,我沒有什麼好說的,反正她以後找到了很多男朋友。」
媽媽說︰「真看不出,我以為她是一個好女孩子。」
我說︰「她的確是—個好的女孩,所以她才坦自的表示不再喜歡我了,放我一條生路,我多余的時間沒法打發,只好日讀夜,還考了第一。如果她壞一點,把我吊著,留在身邊十年八年的,多個跟班,有什麼不好?」
母親不以為然的看了我一眼。
「過了一會兒,她說︰「張伯母來過幾次,哭得不得了,說對你不起,是婉兒沒有福氣。我們也替她難過。老實說,這年頭男孩子還怕找不到老婆?只是婉兒這樣子,將來怎麼辦?父母又跟不了她一輩子,據說轉了兩間大學,還是讀不上去,現在幾乎成了嬉皮士了。」
我想婉兒根本不想將來的,她是蝴蝶一樣的人,母親不會明白,何必替她擔心?她是這樣的自得其樂。
母親說道︰「搬了出來也她,這次回去定要住宿舍,有暖氣近學校,再回家就幫你父親做生意。」
我笑︰「媽媽,我念的又不是商科,我不會做生意。」
媽媽眉毛一抬︰「誰管呢?博士就是博士。」她斬釘截鐵地說。
我嚇了一跳,我從來不知道博士有這麼大的權力魅力,我只知道在學校食堂坐下,漫山遍野都是博士,好像做人最起碼的條件是讀一個博士,所以我也只好隨俗。
于是我唯唯諾諾。
母親的話鋒一轉,說︰「婉兒那里算了,不要再去想她,也不值得想,女朋友還怕找不到?不用心急。李先生兩個女兒很可愛,伍伯伯的女兒是學音樂的,嫻淑得很……」
我沒听進去。
我說︰「媽媽,」我停一停,「我想見一見小令。」
「小令?」母親愕然地問。
「是呀。你還記得她嗎?」
母親怔怔的看著我的臉,像在我臉上尋找一樣東西似的。
她問︰「你始終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我反問。
「我們都瞞著你,怕你不舒服。」她說,「沒想到真的瞞過去了,現在說給你听也不怕了。」
「什麼事?」我一陣緊張,「小令怎麼了?」
「她嫁了人。」
我跌坐在沙發里,倒是平靜下來︰「嫁了人了?」
「是。」
「幾時的事?」我問。
「家明,你真不知道?就在你走之前一個月,她嫁人了,她母親還送帖子來,示威似的,我與你父親都決定不告訴你,趕緊把你送了出去。老實說,當時我們心里慶幸得很,但還是懷疑你已經知道了,不然你怎麼會听話的去念書?原來你真不知道呀?我們倒白擔這個心了。」
我呆著。
我走之前一個月結的婚?噯呀,這是她負了我了,還是我負她?還是兩個人都厭倦了?可笑的是我在這兩年內,還一直以大情人自居,滿以為在家還有一個痴心的女孩子在等我,哭哭啼啼地盼我回去,原來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原來她早在我走前一個月就結婚了。
嫁的是誰?為什麼這麼突然?日子過得幸福嗎?我怔怔的想,怎麼事前一點也不說,最後一次見面,她不是還叫我等三個月?我當然沒有等她,但是她也沒有等我。這麼說來,我兩年內白白的思念她,白白的以為我辜負她了,白白的內疚了這些日子。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媽媽說︰「這種事過去兩年多了,還想來干什麼?」
是不用再想了,但我覺得這世界是這麼滑稽。
一個人難道連傷感的機會都沒有了嗎?
事實原來是這樣子的。小令結婚了,她看出我這個人靠不住,所以才去嫁別人的?這倒是明智之舉。兩年了,原來她早嫁了人,我還以為她在等我呢。這年頭誰還是這樣的大傻瓜?我悵然的想。人就是這樣自私,自己變了心,卻巴不得對方還死心塌地的不變。
媽媽見我不響,連忙說︰「你快快別想她了,連婉兒也不想,還想她呢。」
我點點頭。媽媽再捧出點心給我吃,那點心已經變了味道。我隨意的吃了一點,坐在露台上。夕陽好比火一樣,在山上沉下去。我呆著。
我回來,要抓牢過去的夢,然而那夢是虛幻的。
我什麼也沒有了。
我忽然的拿起小令的電話打過去,接通了,卻說沒有這樣的人。她們當然已經搬家了。我想到她妹妹小曲,我又打去找小曲,電話接通了,我一手的汗。
「喂?」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這是小曲嗎?我忘記她的聲音了,听上去也就跟一般女孩子的聲音差不多。
「哪一位?找誰?」她的聲音不耐煩了。
「我是……家明。」我啞著喉嚨說。
「家明?家明?」她在想。
第六章
我也想到了我寫的那些信,那些進了信封,有郵票有地址的信,一抽屜都是,但沒有寄的信,我的手在抖。「家明哥哥。」我說。
「啊!」她叫起來,「家明哥哥!」
「是的。」
「你回來了?你幾時回來的?」她問。
「你知道我走了?」
「知道!一年多了,我打電話找你,你家人說你到外國讀書去了,他們不肯把地址告訴我,我想姐姐這樣對你不起,也不敢再問。你回來了?太好了,你肯見我嗎?家明哥哥,我今年畢業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