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相信我終于要回去了,于是連夜做著夢。
小曲總是瘦削的,鎖著眉毛,默默的看著我,一聲不響。醒來了以後,我想,我終會見得到她的,我要回去了。但是她是不是我想像中的那個樣子呢?或者她已經胖了很多,滿臉笑容也說不定。
兩年了。
她會見我嗎?
她的性情弱,或者她會見我也說不定,但是我見了她也沒有什麼好說的,我沒有勇氣再見她。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夜里就做夢了。
我的日子是寂寞的。
案母來信,匯來了飛機票錢,但是我過得很省,不必動用這筆餞,我存進銀行去了。他們說很想見我,本來是要叫我回去的,如今我主動回家,自然更好雲雲,母親說有很多話要跟我講。
是的,這兩年來我的家信是千篇一律的無聊,永遠避免談起婉兒,他們大概很想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吧。
可憐的父母親,見了他們索性把事情說明白了也好。他們大概會說︰「大丈夫何患無妻。」
我默默的把行李收拾好,放在同學家,告訴他們我要回去了。他們表示詫異,我的確決定得很突然,我不怪他們。有一個同學要開車送我去火車站,我婉拒了。
我臨走之前到百貨公司去買禮物。我買了一只金十字架給母親,一只金鑰匙圈給父親。金子在英國很貴,而且手工也不好,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麼好買的。至少金子有保存價值。
然後大清早我就乘火車到飛機場去,帶著一個小箱子。
我拿出飛機票,把行李過磅,上飛機坐好,縛妥安全帶,要了一杯黑咖啡。
我胸口很悶,有種想嘔吐的感覺,今天起來得太早了,又不想吃東西,所以才這樣。神經倒不緊張,上飛機到下機場還有廿多個小時,到了印度方緊張未遲。
我有點疲倦,我靠在椅背上。我是第一個上飛機的人。
我甚至忘了買一本雜志在飛機上看。
這廿幾個鐘頭怎麼過呢?我閉著眼楮想。
一個女孩子上機了,她走到我的身邊坐下,看了我一眼,有點高興。她朝我笑笑,把化妝箱放好。她十分年輕,只有十六七歲。在這里讀中學吧?我想。
她一直向我笑。
我禮貌地問她︰「要坐近窗口的位置?」
她笑︰「不。只是我每次上飛機,都坐在老頭子老太太身邊,三年來回家七次,總是沒有例外,這次意想不到,你很年輕,而且是中國人。」
「人生是充滿意外的。」我說。
她笑了,牙齒雪白。我茫然的想。這個女孩子,或是其他的女孩子,如果我約會她們,她們總會答應吧?然而我已經見過兩個極端好的,她們顯得普通而乏味。
廿二個鐘頭,我倒情願與老太太老先生坐。
不出我所料,我身邊的女孩子一直說話,我听進去一句沒有听進去一句。
我回想到兩年前,我丟下小令與婉兒在飛機上的情形。有時候我真不相信時間已經過去了,我不明白事實的殘酷,我總希望回頭一看,身邊還是婉兒。
如果我知道與婉兒只有短短的幾個月,我會把自己表現得可愛瀟灑一點,以後也可以給她留一個好印象,但我怎麼知道呢?我以為是一輩子的事了,所以一直緊張嚕蘇不肯放松她。
我黯然想︰這些日子,不知道她有沒有想過我?有時候兩個女孩子的形象糅合在一起,我也弄不大清楚,到底我想念的是誰。我是幸運的,至少我認識了兩個這麼上等的女孩子,兩種不同的典型。
我吃了飛機上的食物,再要了一杯咖啡,始終沒有睡意。旁邊那個小女孩卻睡得十五打十六,到底年紀輕,沒有什麼心事。
其實我也沒有心事,不過是兩個女孩子叫我丟不開。如今大家都長大了兩年,應該淡了才是,也許她們對我都淡了,不過我沒有。
飛機終于到了印度,我居然還不緊張。這些年來受的刺激太厲害了,什麼都處之泰然。爸爸媽媽,我相信我還應付得了,這兩個半月假期我要好好的享受。
在孟買停了一個小時,我身邊的女孩子醒了,嘰嘰呱呱又說個不停。她畢業了,回家度假,就像兩年半前的婉兒,中學畢業了,回家度假,踫見我這樣的一個人,在沙灘上講她小王子的故事。
那個故事可能她已經講過幾百遍了,我不過是其中一個听眾。
她就是那樣一個女孩子,她的浪漫沒有目的,只是她的性格如此,就是為浪漫而浪漫,所以才顯得單純可愛,我始終不惱她。
時間過得這麼快。
這麼快。
空中小姐開始嘩啦嘩啦的廣播我們要在香港降落了。
我疲倦得說不出話來。
降落時間是上午十點半,天氣很好,一定很熱。
我旁邊的女孩子寫了字條給我,我一看,是名字電話地址,英國的,香港的,這就很坦白了。我笑笑,放在口袋里。她也笑了。
別看她小,有資格做情場老手了。
我拿起我的外套,準備下飛機。上飛機是為了下飛機,沒有其他原因,這次又安全到達,上上大吉,我想,失了事摔死了也不能找誰算賬。
我拿到我的行李,一走出去便看到媽媽,她的眼淚是立時三刻涌出來的。「家明!」她叫我。我嘆了一口氣,回來得沒錯,她的確是想念我。
「媽!」我奔過去。
抱住我的卻是爸爸。
爸爸的手強壯而有力。
我只是反反復復地叫著︰「媽媽,爸爸!」
爸爸說︰「很好很好,居然考第一,不容易呢!」
從這個口氣,我听出爸爸並不太關心我與婉兒的事,反正只要我功課好,已經足夠光宗耀祖了,這使我松了一口氣。這便是做男孩子便宜的地方︰戀愛吹了不用愁,反正有更好的會跟著來。
案親換了一部新車,極漂亮的雪鐵龍,由此可知道他生意很好,兒子功課好對他來說是錦上添花。一路上媽媽握緊了我的手,父親開車,行李堆在前座。
媽媽說︰「這些日子來,也不常寫信,又不要錢,真不知道你怎麼樣了,幸虧功課這麼好,但是人瘦了好多。人家到外國讀書,都胖了回來,你怎麼瘦了?」
我只是微笑著,父親問道︰「這次有什麼打算?」
我說︰「已經申請了讀博士,沒有問題的,暑假完了還是回去,再兩年回來,就不走了。」
爸爸說︰「很好很好,一鼓作氣。」
他的臉上喜氣洋洋,我心里一陣酸。做父母的對子女要求這麼低,一點點事情就開心成這樣。
媽媽說︰「這兩個半月里你哪里都不要去,好好的在家養著,務求白白胖胖的回去。家明呀,這兩年來我沒有一日不想你,吃到你喜歡吃的菜,我忍不住流眼淚。」
案親說︰「你講這些干什麼呢?沒的叫家明難過。」他轉過頭來看著我,他問︰「外面的日子怎麼樣?」
我想到了冬天,我想到了日日夜夜的溫習,我想到了那種算便士不敢花錢的謹慎,我想到了薯條炸魚,我想到了對小令的思念,不得意時的醉酒。父親車子里的冷氣是這麼陰涼,母親殷殷的目光,車外的交通嘈雜熱浪,那些都遠了。
案親再問︰「外面的日子怎麼樣?」
我想了一想,說︰「很好。」
這答復使父親非常滿意。到了家,我連忙回到自己的房間去,推開房門,一切一切還是一樣,連從前的筆記簿子都放在原來的位置上。我笑了,心里卻說不出是什麼味道。
婉兒坐過在床沿上,就是這張床,她那像貓一樣的眼楮,草帽上的絹花,我默默的想,這一切都永遠不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