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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失莫忘 第17页

作者:亦舒

我推开了窗门,真热,才七月初就这么热,但那无处不在的热却给我一种回到了家的感觉,我可以坐在露台上不做任何事情,坐一整天,让这种热压迫着。

母亲拿了冻食进来,我一看,是杏仁豆腐,我就哭了。

妈妈也忍不住,我们就拥着哭了半天,父亲在一旁摇头。

老佣人比谁都高兴,一直筹算晚上该弄什么菜肴。

母亲说:“家明,你休息吧。”她替我关了窗子。

那窗外的景色是全世界没有的,一层层的房子依山筑下去,火艳艳的影树,花开满了一树。今年的花比去年好,只是明年花更好,与谁一起看?这是一首词,我总是记不得原来的字,但是它把时间解释得这么好。

我听着冷气机的马达声,躺在两年没有躺过的床上,母亲在我床头插了满满的一瓶子的姜花,那种特有的香不住的传过来,我又哭了。

因为实在疲倦的缘故,也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听见爸爸说:“让他多睡一回。”

妈妈说:“多睡了晚上反而睡不着,叫他起来吃饭。”

我洗了一个脸,提高声音说:“我醒了。”

我们吃了一顿饭,那菜之好,也不必详加形容,我添了一碗饭又一碗,吃得人仰马翻,妈妈直笑。

案亲在打电话:“是……回来了。人瘦了。便饭?好好,我问问他,这孩子孤僻得很,不爱这套。是的,一个钱也不花家里的,真不知道怎么过的。奖学金吧……哈哈哈,福气好?哪里哪里?好的,周末,明天决定……”

妈妈说:“都是你爸爸的朋友,家明,好歹要去一次的,你不嫌烦吧?”她小心翼翼地看住我。

我很奇怪,怎么拿了一个衔头回来,连父母都对我客气起来了?

我说:“当然不,妈妈。我喜欢去的,我一定放大了胃口吃,非胖了不走,多多益善!”

他们都笑了。

第二天父亲陪我去做西装,买衬衫,在我身上大花特花。我把礼物给他们,其实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刮回来好几倍不止。

三天之后,我整个人就光鲜起来,开着父亲的车子到处走,完全是一派阔少爷的样子。

懊见的人见过了。这样子吃吃睡睡的日子,过惯了可不得了,他们又把我捧得高,几乎不想再回去念书。

我想看小令。

找出了小令的旧电话旧地址,我始终打不定主意。

一个晚上,母亲终于轻描淡写的提到了婉儿。

我说:“不要怪她,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反正她以后找到了很多男朋友。”

妈妈说:“真看不出,我以为她是一个好女孩子。”

我说:“她的确是—个好的女孩,所以她才坦自的表示不再喜欢我了,放我一条生路,我多余的时间没法打发,只好日读夜,还考了第一。如果她坏一点,把我吊着,留在身边十年八年的,多个跟班,有什么不好?”

母亲不以为然的看了我一眼。

“过了一会儿,她说:“张伯母来过几次,哭得不得了,说对你不起,是婉儿没有福气。我们也替她难过。老实说,这年头男孩子还怕找不到老婆?只是婉儿这样子,将来怎么办?父母又跟不了她一辈子,据说转了两间大学,还是读不上去,现在几乎成了嬉皮士了。”

我想婉儿根本不想将来的,她是蝴蝶一样的人,母亲不会明白,何必替她担心?她是这样的自得其乐。

母亲说道:“搬了出来也她,这次回去定要住宿舍,有暖气近学校,再回家就帮你父亲做生意。”

我笑:“妈妈,我念的又不是商科,我不会做生意。”

妈妈眉毛一抬:“谁管呢?博士就是博士。”她斩钉截铁地说。

我吓了一跳,我从来不知道博士有这么大的权力魅力,我只知道在学校食堂坐下,漫山遍野都是博士,好像做人最起码的条件是读一个博士,所以我也只好随俗。

于是我唯唯诺诺。

母亲的话锋一转,说:“婉儿那里算了,不要再去想她,也不值得想,女朋友还怕找不到?不用心急。李先生两个女儿很可爱,伍伯伯的女儿是学音乐的,娴淑得很……”

我没听进去。

我说:“妈妈,”我停一停,“我想见一见小令。”

“小令?”母亲愕然地问。

“是呀。你还记得她吗?”

母亲怔怔的看着我的脸,像在我脸上寻找一样东西似的。

她问:“你始终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我反问。

“我们都瞒着你,怕你不舒服。”她说,“没想到真的瞒过去了,现在说给你听也不怕了。”

“什么事?”我一阵紧张,“小令怎么了?”

“她嫁了人。”

我跌坐在沙发里,倒是平静下来:“嫁了人了?”

“是。”

“几时的事?”我问。

“家明,你真不知道?就在你走之前一个月,她嫁人了,她母亲还送帖子来,示威似的,我与你父亲都决定不告诉你,赶紧把你送了出去。老实说,当时我们心里庆幸得很,但还是怀疑你已经知道了,不然你怎么会听话的去念书?原来你真不知道呀?我们倒白担这个心了。”

我呆着。

我走之前一个月结的婚?嗳呀,这是她负了我了,还是我负她?还是两个人都厌倦了?可笑的是我在这两年内,还一直以大情人自居,满以为在家还有一个痴心的女孩子在等我,哭哭啼啼地盼我回去,原来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原来她早在我走前一个月就结婚了。

嫁的是谁?为什么这么突然?日子过得幸福吗?我怔怔的想,怎么事前一点也不说,最后一次见面,她不是还叫我等三个月?我当然没有等她,但是她也没有等我。这么说来,我两年内白白的思念她,白白的以为我辜负她了,白白的内疚了这些日子。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妈妈说:“这种事过去两年多了,还想来干什么?”

是不用再想了,但我觉得这世界是这么滑稽。

一个人难道连伤感的机会都没有了吗?

事实原来是这样子的。小令结婚了,她看出我这个人靠不住,所以才去嫁别人的?这倒是明智之举。两年了,原来她早嫁了人,我还以为她在等我呢。这年头谁还是这样的大傻瓜?我怅然的想。人就是这样自私,自己变了心,却巴不得对方还死心塌地的不变。

妈妈见我不响,连忙说:“你快快别想她了,连婉儿也不想,还想她呢。”

我点点头。妈妈再捧出点心给我吃,那点心已经变了味道。我随意的吃了一点,坐在露台上。夕阳好比火一样,在山上沉下去。我呆着。

我回来,要抓牢过去的梦,然而那梦是虚幻的。

我什么也没有了。

我忽然的拿起小令的电话打过去,接通了,却说没有这样的人。她们当然已经搬家了。我想到她妹妹小曲,我又打去找小曲,电话接通了,我一手的汗。

“喂?”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这是小曲吗?我忘记她的声音了,听上去也就跟一般女孩子的声音差不多。

“哪一位?找谁?”她的声音不耐烦了。

“我是……家明。”我哑着喉咙说。

“家明?家明?”她在想。

第六章

我也想到了我写的那些信,那些进了信封,有邮票有地址的信,一抽屉都是,但没有寄的信,我的手在抖。“家明哥哥。”我说。

“啊!”她叫起来,“家明哥哥!”

“是的。”

“你回来了?你几时回来的?”她问。

“你知道我走了?”

“知道!一年多了,我打电话找你,你家人说你到外国读书去了,他们不肯把地址告诉我,我想姐姐这样对你不起,也不敢再问。你回来了?太好了,你肯见我吗?家明哥哥,我今年毕业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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