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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失莫忘 第13頁

作者︰亦舒

「你,我,兩個表姐。」她說。

「什麼?」我跳起來,「我是唯一的男人?」

「是呀,所以你要保護我們。」婉兒格格的笑著。

「喂!」

婉兒不睬我,笑著轉身走了。過了半小時,她換了一件長袍,叫我下樓去吃東西。我下得了樓,看見他們幾個人坐在地毯上看電視,手上拿著面包在吃,一邊是一杯杯的罐頭湯,就那麼喝一口,咬一口。我看了一眼,就知道留學生活開始了,只好入鄉隨俗,嘆了口氣。

婉兒靠在我身邊。我摟著她的肩膊。

看完了電視,其余的人都出去了,我與婉兒收拾了紙杯紙碟子,一扔算數。我們坐在房里商量正經事。

我問︰「一個月我應該付多少租?」

「沒有人付租,房子是買的,電費煤氣由大人包著。我們就是買點吃的,多數出去在中國飯店吃,否則也很省,出什麼錢呢?」

「那不行,」我說,「不能沾這個光。」

她笑︰「你真嚕蘇,那怎麼辦呢?我要你的錢干什麼?」

我也笑了︰「那麼我存著,不,有人向我要,我也拿得出來,好不好?」

她點點頭。

五天後開學了。功課很緊張,學校也比較遠,我不想擠車子,就每天步行半小時。婉兒的兩個表姐有車子,但我不想麻煩她們,婉兒則乘公共汽車。

她那兩個表姐很少回家,到了家換了衣服就走,長得不錯,但功課很壞,吊兒郎當的好幾年,還讀不出個名堂來,不過是借著讀書的名堂在外面玩,好听一點。

婉兒說她們有男朋友,出去就住男朋友家。本來她們也帶男朋友回來,只是「大人提出警告」之後,只好放棄了。

我見過那兩個「大人」,那是婉兒的姨媽姨丈,對我很客氣,說張伯母關照過了,千萬不要提錢的事。他們很闊氣。有錢人容易做人情。

餅了一個月,婉兒也買了一部小車子,紅色的MG,不算名貴,但到底她不過是一個孩子。

我帶來那一千鎊,照他們那樣用,不到三個月就完蛋。

婉兒人聰明,又久住外國,言語沒有隔膜,我當她是大半個英國人。我則比較鈍,筆記回來要看半天,漸漸連聊天的功夫也沒有了,一星期來勻出時間陪她看一場電影,已經不容易,況且也沒有那種錢來玩。

但是婉兒是活動慣的,她喜歡跳舞,吃宵夜,說笑看電影,雖然不說什麼,我一定看得出她覺得我悶。

我有一次說︰「你跟表姐出去吧,整天看電視有什麼味道?」

她看著我笑了︰「我現在不不想出去,樂得靜一靜。等我要出去的時候,你留還留不住我呢。」

我有點感動,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嘛。

我應該給小令寫的信,遲遲沒有寫。我在逃避著,但是我想她是知道我已經離開了。香港有多大呢?我走了兩個月,如果小曲打電話去找我,母親一定會告訴她們我已經走了。

她會怎麼想?

反正隔一段時間,她會忘記我。我沒有說再見,是我不好。她說她已經儲蓄了足夠的錢,可以不做舞女了。以後生活一定有改善。

我在比較有代的時候,也想寫信給她,起了稿子又起稿子,總是撕掉了。這件事見了面也無法解釋的,只求她明白我。

最後一次見她,是在那間夜總會,她陪著一個中年男人在吃宵夜。如果我真的娶了她,會怎麼樣呢?這些說話的人,一定題材更多了。

這一刻她在做什麼?我看看鐘,晚上九點。香港的時間要早八小時,那就是下午一點,唉,恐怕她還在睡覺呢。

一下子就聖誕了,婉兒的表姐走得人影子也沒有,天天有地方玩。我趁著假期,把信債還了還,該復的全復了,又溫習功課,整天在家。我不是一個好動的人,這屋子又暖又舒服,干嗎要往外面跑,我又沒車子。

婉兒在開頭的一個星期還好,我們天夭聊著,看電視,然後她就要出去玩。我陪她去跳了一次舞,覺得沒意思,就不肯再去。

下午她就鼓著嘴,用眼楮瞄我,不肯跟我說話。

我笑了︰「你看你,發脾氣了。」

「你是書呆子。」

「本來就是。」我笑說。

「假期嘛!」她推我一下。

我看著她,心就軟下來了。說得也是,這樣的一個婉兒,別的男孩子求還求不到,現在她等我與她出去,我還推三擋四,莫得福嫌輕了。

「好好,今天夜里我們出去好不好?」

她笑了。

忽然她側側頭︰「听!冰淇淋車子來了,快快!我們追出去買來吃。」

她抓了一把角子就走,我拉住了她。

「大衣!鑰匙!」我說。

「快啊!不追就來不及了!」她笑著奔下樓去了。

我搶著跟下去,但是門口並沒有冰淇淋車子,只有那碎碎的音樂,一下子近一下子遠的傳了過來。這個時候滿天下著一團團的大雪,我打了一個冷顫,呆著。這雪,這雪使我想起了一個人,這音樂聲也使我想起了一個人。

婉兒拉起了我的手︰「來!我們到隔壁街去!」

我們奔過對街,婉兒看見了那輛車子,才追了三步,就滑倒了,結結實實的摔了一交,她又哭又罵,一件血紅的大衣上又是泥漿又是雪水。我扶她起來,她整個身子的重量都掛在我肩膊上。

那輛冷車已遠去了。

這麼冷的天,怎麼會有冰淇淋車子呢?我想,莫不是做夢吧。今天下了幾場雪,每逢下雪,我就當做夢,今天尤其如此。那種細碎的音樂,一地的白,一天的紛紛,只有在面前的婉兒是真的。她拉住了我的手,握得很緊很緊,絕不能放松她。

她仰起頭來,我吻了她的唇,一次又一次,就在街角上。我們擁抱著走回去的,晚上並沒有出去。我們在一張床上睡了,到半夜才起來弄咖啡吃。

我有點不好意思,婉兒側頭向我笑,她問︰「你愛我嗎?」

一時我答不上來,我說︰「愛的。」在禮貌與道理上是應該這麼答。

她穿上了睡袍,看著我,然後很滿意的點點頭。

她笑了,伏在我的胸前。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她笑得有點太多。我听見自己的心跳。

我放下了書本。聖誕過了三天,店鋪開門了,我與她一間間首飾店走。我買不起,我送了她一只很大的k金十字架。我喜歡女孩子戴十字架。婉兒用一條黑絲絨帶子串著,掛在脖子上,我覺得十分欣慰。

我們過了一個快樂的聖誕。

在香港的一切,似乎很遠,又很近,說不出來的怪異,我無法解釋。叫我怎麼形容呢?離家一萬哩。

我的心都放在婉兒身上。她叫我擦車,我替她擦車,叫我做槍手趕功課,我也照做。我漸漸的沒有了自己,但是我樂于跟著婉兒。我要對一個女孩子好,既然跟婉兒在一起,就是婉兒吧。

天漸漸回暖了,婉兒開始穿她的薄襯衫,走到哪里都有眼楮盯著她,貪婪的眼楮。

不過她是我的,我想︰她是我的。

五月初我就考完了試。

(大半年就這麼過去了,時間真是奇怪的。梨花開了一樹又一樹,雪白的無數的碎細的,襯著女敕綠的葉子。原來春天最早開的花是梨花,風一吹就一天都是花瓣,然而它落了自然有別的花再開得更盛。滿宮明月梨花白,故人萬里關山隔。)

小令現在一定知道我在外國了,不會回去了。

我黯然的低下了頭。

婉兒不明白這些,她淨懂洋玩意兒,她的天地在「小王子」里。在香港,她是難能可貴的灑月兌人物,與眾不同,活潑可愛,大方爽朗。然而來了外國,她不過是一般外國女孩子的模型,性格就穩下去了。她又有點小性子,嬌氣是家里人捧出來的,不用功是最大的缺點,我無法使她听我任何一句話,她說什麼,我都得言听計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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