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吃菜,夾得很少。一只手扶著臉,穿一件黑底的綠旗袍,與我中午見過的那件不一樣。頭發從臉旁垂下來,熨成無數的圈圈,垂得牽牽絆絆,仿佛像一株攀藤植物,很像她的性格。
我默默的看著小令。我從來沒有這麼遠的看過她。
她一定常常來這種地方,陪客人宵夜吃飯,可以多賺一點,但是這樣來得多了,誰不認得她是某舞廳的紅舞女?將來我與她在一起,我是不介意,但是父母親呢?難堵悠悠之口啊。我大不了把她帶了往外國跑,但是父母親呢?
忽然之間,我覺得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事。真的,怎麼可能呢?三個月之後,她卻在等那天的來臨。
我對婉兒說︰「我們走吧,到別的地方去看看。」
「哪里?」她問。
「隨便你喜歡。」我說。
她點點頭。
我們結了賬走了,我替她穿上披肩。結果我們哪里也沒有去,我們只是在尖沙咀慢慢的走了一圈。她很好奇,對每樣事情都有興趣,結果我們在大排檔吃了宵夜。
我一直在想,那個中年男人,對小令會不會有什麼奇怪的要求?抑或對他來說,是合理的要求,算不得什麼?然後我覺得自己滑稽,我有什麼權知道,我沒有資格知道,我是小令的什麼人?
很夜我才送婉兒回家,她是玩累了。
她說︰「有時候,玩真的要比工作還累。」
「你工作過嗎?」我問。
「嗯。」她說,「有一次跟同學在中國餐廳做了一個星期,賺了四十鎊,干得像灰孫子似的,又不敢告訴媽媽。結果那些鈔票都沒用,好好的收著留為紀念,我舍不得用了。我那同學連做了兩個月,然後到歐洲去玩了半個暑假,正式先苦後甜。我沒有用,吃不消了。」
我微笑。
然後她拉著我的外套領子,拉上去滑下來,不說什麼,我吻了她的額角,她高興了,真像一個孩子一樣,不過要逗她開心,總還算容易的。她按了門鈴,女佣人來應門,我送她進去,說了再見。
以後媽媽常常安排我們在一起。婉兒不反對,不反對大家就覺得好辦,我們在一起也很輕松開心。
這樣子過了一個多月。
一天傍晚,父親對我說︰「家明,考試之後,你大學畢業了,是不是?」
我笑︰「爸爸是知道的,何必問?」
案親也笑︰「是的,問得多余了。既然拿到了學士,不妨到外國去讀碩士,你認為怎麼樣?反正是開頭難,以後就好辦,讓人家叫一聲博士,多窩心!」
我說︰「只是你們兩個人……」
案親爽氣的說︰「你的前程要緊,不過是三五年的事,我們還年輕,不怕你不回來,你肯再去念幾年書,我也很高興。」
我想起小令——
「家明,張伯伯、張伯母的意思是想你照顧一下婉兒,婉兒也考了一家大學,你們兩人在一起,豈不是很好?」
原來如此,我想。
「婉兒是不錯的女孩子,你們兩個人在一起,也好有個伴。他們家在那邊有房子,你也不必住到別的地方去,一切都十分理想,我們也放心,你說是不是?」
我只好點頭。
「那麼你趕快與那邊的大學聯系吧。」父親說道。
我不是一個唯命是從的人,但是父親的命令無懈可擊而且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我實在拒絕不了。
我想了一夜,該如何向小令交代呢?我開不了口。
我答應三個月後,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的,如今我跟著另外一個女孩子到別的地方去了,這怎麼對得起她呢?我想起大半年之前,我還口口聲聲的對她母親說︰「我要娶她。」她母親是沒有答應,但當時我怎麼說了那種話,就很稀奇,既幼稚又不負責任。根本是很不可能的。不過我不承認那是謊話,當時我是有誠意的,即使沒有兌現,當時我決不是胡扯。
那使我心里不舒服。
事情就是這麼決定下來了,不能有改變,我偷偷的躲著,不敢去見小令。我想起霍小玉的故事,只能呆呆的看著我自己的手心。我的手心一直冒汗。叫我怎麼說呢?我只好跟自己講,我沒有對不起小令的地方,我們只是朋友,環境,環境不允許我們這種不成熟的愛。
這樣子有了借口,我也就強迫自己心安理得起來。父母替我急急辦著去英國的手續,買大衣添箱子,進行得很熱鬧。我身後像跟著個影子,黑墨墨的,摔也摔不掉,那是小令。
考完了試,我還是與婉兒在一起。婉兒是很大膽的一個女孩子,但是她大膽得恰到好處,大人總以為她是天真,我當她是外國人脾氣,有時候令我尷尬一會兒,她適可而止,我也就算了。
上一回陪她去買大衣,她穿一件雪白的背心,里面若無其事什麼也不穿,如果她一個人走,說實話,我也會向她看幾眼,奈何她是我的女伴,人家看了她,少不免也看我。她大方,我卻紅著臉一整天。
我忍不住,就勸她幾句,她悠閑的替我整了整領帶,笑著︰「我就是喜歡你那小老頭脾氣。」
她眼楮里有太多的狡黠,一閃一閃的。
每一天我都喜歡她多一點。
她是個叫人著迷的女孩子。
我要用婉兒填滿我心里的空檔,失去小令後的空檔。
那邊的大學順利地接受了我讀碩士的申請,婉兒的大衣買好了。(「我不喜歡英國的大衣,每個人都一種式樣的。」她說。)她買了七件大衣,一件是女乃油色貂皮的。我幫著替她放在箱子里。我的行李很簡單,其中包括一張一千鎊的匯票。我決定到了以後申請助學金。
婉兒大概是很「為國爭光」的。中國女孩子如果個個像她,就天下大亂了,只是外國人不曉得,她年輕貌美氣派好,外國人見了就肅然起敬,拼命的說︰「中國女孩子真漂亮。」
在飛機上,婉兒打瞌睡,頭就枕在我的肩膊上,眼楮閉著。我看著她的臉,五官都有種說不出的美。我吻了她的鼻尖,她笑了,睫毛閃動著,只是沒睜開眼楮。
飛機的引擎轟轟然的響著,我想人生大概就是這樣吧,恐怕是沒有法子挽回的了。
下了飛機,還是八月時分,我就覺得冷,連忙披上了大衣,婉兒卻如魚得水似的高興。她在英國的親戚都來了,鬧了半晌才上了車,其中有幾個表兄妹,都是長頭發,抽煙、戴戒指手鐲的。我不反對他們的打扮,但是他們卻好像反對我的打扮,我頓時成了局外人,沒人跟我說話。婉兒的英語流利動听,時不時投來一個歉意的笑,算是安慰。然而一大幫中國人,沒有必要都說外國話,到底逆耳。
到了她的家,我搬了行李進去。是一幢半獨立的洋房,兩層樓,樓上四間小房間,樓下是客廳飯廳。在英國算是普通的,在我看來就有點豪華。外國人不注重衣食行,只注重住。
我把行李放好,婉兒馬上淋浴去了。
房間很暖,康很舒服,家具是簇新的,如果沒有婉兒,我人生地疏的哪里找房子住去?不由得感激起她來。我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一支小巧的燈,昏人欲睡。婉兒進來,裹著一條大毛巾。
「怎麼樣?」她笑問。
「很好。」我說,「明天我們出去走走,看風景,總算到此一游。」
她在地上坐下來,看住我︰「他們都問我你是誰,我說那是我的好朋友,誰也不準欺侮他。」
「謝謝你。」我微笑。
「你喜歡這里?」
「言之過早,要住下來再說。這里一共住幾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