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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失莫忘 第4頁

作者︰亦舒

現在她面對著無底深淵,眼看要跳下去了。

我模模她的頭發,再說一次︰「我會來看你的。」

她點點頭,眼圈實在紅了,我黯然的離去。

我沒有守諾言。

媽媽病了。其實她的胃一直不好,最近更發作了。

與父親商量了很久,我們決定送她進醫院。

檢查完畢,醫生說最好動手術,我們都贊成。

但是媽媽有種說不出的恐懼,她怕進手術房。

我想這也是人之常情,于是盡量的勸慰母親。

我一有時間便到醫院去看母親,于是焦急中忘了小令。

說忘了也不確實,我只是沒有去探望她,抽不出空。

媽媽在病中很需要我,我也得分個輕重。

我打了一次電話,那電話仍是不通——還沒接好?

等母親動完手術,她又弱得很,而且脾氣轉壞,不遷就佣人。

我與父親請了一個女護士,母親也不喜歡女護士。

于是我們只好親自來,約莫過了商三個星期,她才有點笑容,病情也漸漸好了,從進醫院算來,也差不多有一個月。她瘦了很多。

但總算痊愈,我與父親都松了一口氣。在母親病中,我感覺到母親的重要,我們真的是一天也少不了她。

媽媽好了之後,我們替她在家慶祝了生日。

她高興了,起床吃了很多菜。我買了一個蛋糕送她。

她嘆口氣︰「我一直遺憾沒養個女兒,如今也不說了。」

她滿意而驕傲地看我一眼,我與爸爸都笑了。

「好孩子,」她說,「這次真多虧了你,沒妨礙功課?」

我搖搖頭,每天我把功課帶到醫院里做,等母親熟睡了,才回家,並沒有疏忽掉。

「辛苦你了。」媽媽憐愛的說,「都是媽身子不好……」

案親說︰「將來他娶了親,我們就多半個女兒,你還愁?」

媽媽吃著蛋糕,說。「那也看是誰家的女兒才行。」

爸爸點點頭,表示贊同。

我放下了蛋糕,忽然就想起了小令,該去看她了。

但也只能偷偷的去,不然媽媽知道又會不開心。

在她面前我大氣也不敢透,不是想做孔雀東南飛式的孝子,而且母親剛剛病好,不想她受刺激。愛一個人,是不做他不喜歡的事。我愛母親,我也愛小令,我只好行動鬼祟點了,我想。

但是跟著又是一個段考,忙得透氣不過,七昏八迷。

每天都抱著那堆書,胡里胡涂的念,胡里胡涂的考。

等考完試,沒有發卷子之前,是最空的時間,我決定去找小令了。我很焦急,多日不見,又沒有聯絡,她不知道怎麼了呢?變了?我又沒去找她,她會不會生氣?

反正這一切,見了小令就有答案。

我去的時候是下午兩三點,我短短的按了一下鈴。

一個女佣來開門,問我找誰,我報了姓名。

她把我關在門外,過了一會兒,她才開門放我進去。

第二章

我呆呆的坐在客廳,打量著布置,都是新的裝修。

幸虧她們還沒有搬家,否則就找不到了。下次再忙,也得按時來看她,免得冒失去聯絡之苦。

我看著飯桌,上面擺著幾碟小菜,都是送粥的,有火腿片、青瓜、肉松一誰沒吃早飯?這種時候了,還是吃了還沒收下去?

佣人倒了一杯茶。我喝了一口,是上好的龍井呢。

以前林先生在世的時候,最考究吃茶,也愛喝龍井。

看來她們家的元氣是恢復了,我也很高興。

只是小令怎麼了呢?

屋子裝修過是完全不一樣了,看也很好看,只是有點俗。

林太太出來了,我連忙起身叫聲「伯母」。她笑容滿面。

「稀客來了。」她笑道。

「伯母取笑了。」我說。

「好嗎?」

「還好,只是家母動了一次手術。」我簡單的說。

「啊,要緊嗎?」她的關切倒是真的關切,一點不假。

「現在沒事了,只是忙了近兩個月,我又考試。」

她微笑。「難怪,小令以為你不會再來了呢!」她看著我。

「小令永遠是我的朋友。」我說,「不過是一時忙……」

「這也不知道是不是福氣。」她笑了,她一直在笑。

我忍不住問︰「小令呢?」

「才在吃粥,听見是你,回房去換衣服了。」林太太說。

「她好嗎?」

「好,很好。」林太太說。

她身上的衣服很新,一件毛衣,一條西裝褲,看上去更年輕了,頭發樣子也做得好。照說她應該跟我母親差不多年紀,然而看上去,卻年輕了不止十年。

小令出來了,她向我笑笑,我怔住了。如果在街上看見她,我再也認不出是她。她的頭發弄得與林太太一樣,臉上雪白粉女敕,氣色也好,穿著一條彩色斑斕的半截到地長裙,上身一件黑毛衣,緊緊的繃在身上,益發顯得腰身縴細,身材修長。她緩緩的走過來,我像看一個電影明星似的看著她。

她坐下來。「你好?」她輕佻的說,「多時不見了。」

這是小令嗎?我們才兩個月不見,可不是兩年啊!

怎麼她變了?雖然那份嬌俏還在,但清純是沒有了。

她的眉毛畫得細細的,臉上撲著粉,坐下來不再是小心翼翼,雙手放在膝上,她現在的習慣是橫橫的靠在沙發里,揚起一道眉看著我。

——她是這樣的看每一個人嗎?還是單單這麼看我?

我羞愧的低下頭。我憑什麼這麼想?她又不是我的人。

我只是不喜歡她的笑,那種極之輕佻而沒誠意的笑。

「考試成績怎麼樣?」她問,「電話也不打來。」

我放下一塊大石,小令還是以前的小令。我放了心。

「還沒知道結果。」我答,「電話打不通,改了號碼?」

「沒有改。」

「我還是來了,媽媽——她瘦了很多,也憔悴了。」

「自然,動了大手術。我又不能去看她。」小令說。

小令的言辭多少是圓滑了一點,我可以听得出來。

「現在是恢復了,擔了多大的心事。」我說。

「當年爸爸也躺醫院,我們總以為他會好過來,一天一天的等著希望,一天一天的捱。你不知道啊,看著病人瘦下去,恨不得自己去替他……算了,過去的事,提來干麼?我越來越像媽媽了。」她拾起了頭,看著夭花板。

我問︰「你好嗎?」

「好。」

「我是真的問你好嗎?小令,有委屈,說一下也好。」

她搖搖頭︰「沒有委屈。我廿歲還沒到,干這一行,沒有委屈。也不過是當一份工作,上班下班,穿件漂亮衣服——我收入很好。這年頭是沒有冤大頭了,然而有幾個客人,倒還大方。你听得明白嗎?」她問。

「我明白。」我說。

我想問︰這些客人,是有企圖的吧?但怎麼都說不出口。

我與小令現在是有隔膜了。

當然她的臉上沒有鑿著「舞女」兩個了,端莊起來,她還是以前的那個小令,現在是更漂亮了,穿得好,生活悠閑——下午兩三點才用早餐,只怕這種不正常的生活使她越早蒼老。不過看林太太,我這種憂慮是多余的,林太太比誰都年輕。為什麼我看見小令,有這麼多不平之意呢?是不是因為她沒有我想像中的淒慘?

她沒有像以前那樣一股腦兒對我訴苦,現在她說得很少。

對我說話又有什麼用?我的氣漸漸平下來,我又不能幫她。她把辛酸的一面藏起,也好叫親者痛少一點。

她是體貼我維持沉默的吧?我太粗心了,沒想到。

她說︰「現在我們兩母女生活是不成問題了,我想盡量省一點,做幾年,也就不做了,但是這兩個月下來,發覺要省是很難的。不過媽媽不必為開門七件事煩惱,我也就算了,誰還想明天了,也不過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罷了。以前爸爸與媽媽何嘗不想天長地火呢,奈何人算不如天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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